禅房花木幽深,一室安宁。
洛洛将一盆用过的热水泼在屋子背后的泥地里,胡乱把桌上的布条剪刀收拾起来:“师姐,你说那个穿黄的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找老大陪着下棋呀?”
谢挽容倚着床沿,仰头看着墙上一幅硕大的“禅”字。她的问题,也恰是她想问的问题。
寺庙是静心的场所。
眼下这地方看似平静,却总有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异。
洛洛凑过去:“师姐,你担心江大哥吗?”
谢挽容正觉心烦,随口道:“我为何要担心他?”
洛洛自跟了江离尘卖画营生后,心中便隐约把他当做第二个师父,听得这话,忍不住替他叫屈:“江大哥人很好啊。他先前听说我们过节都会互赠节礼,就记在心上了。平日待人也好,对师姐你也没什么脾气……”
她细数着对方的好处。
谢挽容低头,望向腰间系好的香囊,重遇后的种种画面涌上心头……若撇开旧事不说,他待她,确实不坏。
“担心有何用……”
眼下是天子召见,她又能如何。况且……他也从来不是个能好好听她说话的主。
便似在巷子里头,她让他等,他却一转头便直接过来了。
洛洛叽里呱啦,又说了一大堆。
谢挽容无心去听:那人向来聪明,理应应付得过来吧?
“洛洛,你是不是觉得……我待他很不好?”
洛洛一怔,语声戛然而止,隔了有会才道:“倒也没有很不好,只是师姐,你平日对陌生人都和和气气的,怎的面对江大哥那样好的人,却总是板着脸,让人觉得冷冰冰的……”
谢挽容指甲在案桌上轻掐:“有这么明显?”
“唔,一点点吧。”
“那我问你,如果有人,在你小时候对你很坏,经常捉弄你,后来,即便你们再遇上了,他对你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你可会恨他?”
洛洛不假思索:“当然不会了。”
谢挽容追问:“为什么?”
洛洛“嗐”的一声:“小时候的事情哪里做得真,我小时候还觉得师父逼我练功,是世界上最坏的人呢。”
谢挽容摇头:“不是那样的,是他确实对你很不好。只是后来,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洛洛眨巴眨巴眼:“那我就要去问问他了。为什么之前待我那样,现在又好了,是忽然想通了,痛改前非,还是有什么苦衷。不过,只要改了,过去的事,就没什么好生气的吧。若是有苦衷,就更应该原谅他啦……”
她自顾自说了半天。
谢挽容皱眉:“直接问他?”
“对呀。”洛洛点头,“与其瞎猜干嘛不直接问。”
“因为……”谢挽容沉默:因为她总觉得,对方不是一个好人。否则,他不会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分辨的**。
但实际上,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他,没有认真给过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洛洛看她沉吟良久:“因为什么?说了这许久,这人到底是谁呀?师姐?师姐……”
她连叫几声,看谢挽容均无反应,扒住她未受伤的肩头,附耳喊道:“容容师姐!”
声量陡然提高。
谢挽容吓了一跳:“你这丫头!没事在我耳边大喊大叫……”话音未落,心底一个激灵。她纵身跃起,“你刚叫我什么?!”
洛洛莫名其妙:“师姐呀。”
“后面那一句。”
“容容师姐呗。怎么,你的名字我叫不得?”
谢挽容瞬间清醒,潜藏在心底的不安露出端倪:适才面见真宗时,他喊她容姑娘。这个名字,是她走动江湖所用的名字。皇亲贵胄只知夏伶,怎会得知谢挽容?
一个大胆的揣测自脑海中跳出来,她自己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眼下这个皇上,会不会是假的?
结合她刚到侧门之时,钟鼓楼里的情形……
铜钟里头藏着有人,四面又有埋伏的弓箭手。这完全不像是要设陷阱。
倘若是为偷袭,箭手不会等她未完全开启铜钟便拼命放箭。
那架势,更像是在看守。
她闭上眼睛,索性继续往下猜:倘若大雄宝殿内的皇上是假的,会不会,真正的就天子,就被人临时藏在了钟鼓楼内?
这个想法过于荒唐,她心跳一阵加速。
倘若这是真事……
她单手撑住桌面,长吸口气,按住胸口,调整了下呼吸。
“洛洛……”
洛洛察觉她脸色有异:“师姐,你怎么了?”
“我……”谢挽容阖眼,轻声道,“去把你叶师兄叫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月影偏移,照在大相国寺鱼鳞般的琉璃瓦上,反照出一层粼粼珠光。
四周影卫都已潜伏。
谢挽容握紧了从影卫处借来的腰刀。此刻,她的心绪仍未完全平复。
今晚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太过起伏。
她至今仍忘不了她拿下受困铜钟里那昏迷的鬼面人脸上的面具时,面具底下那张脸带给她的强烈视觉冲击。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谁曾想,当今天子竟已不知不觉,被人偷龙转凤藏在了这种地方。
再次长吸口气,她稳了稳呼吸,捏住叶非衣的袖子:“一切小心为上。”
“放心。”叶非衣一笑,提着宝剑跃上屋脊。
江夏王的部署周密,眼下还未打草惊蛇。
大雄宝殿中只得方丈、假赵恒、安乐侯与江离尘四人,以影卫的能力,要瓮中捉鳖并不难。
唯一忌惮的是对方察觉身份暴露后,会以安乐侯作为人质。
影卫守住各个出口。
为了不令里面的人起疑,夏远舟笔直站在殿门显眼处。
叶非衣藏身屋脊,细辨着屋内动静,慢慢挪开一片瓦。
大殿内灯光明亮。
主持方丈仍对着佛前海灯为天子祈福。
身着黄袍之人盘膝坐在蒲团上,并未入睡。
右侧窗台设了一张短案,安乐侯与江离尘正在对弈,黑白的棋子纠缠角逐。
叶非衣目测距离,他的剑,理应能抢在“赵恒”挟持人质之前,将他制住。
抬手,朝底下的人打出约定的手势。
谢挽容长吸口气,微微点头。
叶非衣所要做的,是缠住假赵恒。
她的任务则是趁乱救出人质。
只要人质安全,抓人的任务就可以交给影卫负责。
月下,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叶非衣一剑掀开殿上千重绿瓦,无数鳞片飞扬,而后,他身形化为游鱼,自屋顶破洞倒纵而入。
底下,“赵恒”正在假寐,骤然听到动静,瞬间睁眼。
他反应及时,一个侧身向右侧翻滚,而后迅速弹跳而起。
安乐侯与江离尘齐齐望向发声处。
“有刺客!”安乐侯率先叫起来。
倘若天子就在他面前遇刺,他却无动于衷,想来日后也没什么好果。
叶非衣一剑落空。
剑身刺入大理石地面,压出个半弧,再猛地弹起。
借这一弹之势,他凌空一个翻身,双足稳稳落地,继而翻腕一剑横削。
身后,风声加急。
主持方丈不明就里,只当大殿中突然闯进了刺客,百忙当中抬脚踢向案桌上的一枚签筒。
签筒砰的弹起,里头十数支红头竹签,化作漫天花雨,直取叶非衣的后背。
紧接着,主持方丈悍然出掌。
出家人本无杀戮之心,大相国寺虽是佛门清净之地,但数十年积淀的内功却不容小觑。
叶非衣不敢硬拼着去受这一掌。他长剑撤回,左足一点,向着庙中的朱漆红柱后闪身。
只听啪的一声裂响,大殿中木屑纷飞,掌印深深陷入柱子当中。
叶非衣绕过红柱,长臂舒展,直奔“赵恒”的背心。
与此同时,安乐侯向前急奔,张开双臂,似想拦在叶非衣身前,护住“赵恒”。
这一举恰是自投罗网。
“赵恒”五指成爪,眼看就要将他手到擒来。
始终端坐在案桌前的江离尘突地起身,手臂一扬,直接掀翻棋盘。
黑白的棋子哗的一声全数扑向“赵恒”脸面。
他手上并无内力。
“赵恒”对他却似乎颇为忌惮,临时错身。
只这么稍稍一阻,叶非衣掌力送出。
安乐侯身形被推得凌空飞起,撞开格子纱窗外翻出去。
外头早有待命的影卫纵身上前,将他稳稳接住。
安乐侯死里逃生,却又不明就里:“你们为何不护驾?!”
“赵恒”侧头避开砸过来的棋子,胡乱当中伸手一探,也不管抓到的人是谁,一手锁喉,另一手扣住对方命门。
谢挽容一脚踹开正门:“当今圣上在此,逆贼伏诛!”
主持方丈与叶非衣仍在激烈缠斗,骤见两扇大门横摔进来。
尘埃飞扬中,现出夏远舟修长笔挺的身影。
“王爷此时不护驾,难道要造反不成?”
夏远舟沉声道:“真龙现身,必有影卫相随。”拱手让出身后之人。
佛前海灯劈开一条光路,重重影卫两侧退开。
灯光亮堂堂的照在正中一人脸上。
那人虽着黑衣,面目却再熟悉不过。
主持方丈额上冷汗冒起,转头去看右侧着黄袍之人,瞬间陷入迷茫:“怎会有两个皇上?”
影卫迅速占据殿内四角。
谢挽容厉声喝道:“天子只得一个,方丈还不明白?!”
这一声犹如惊雷灌耳。
主持方丈再瞥过去,右侧“赵恒”手上已挟持有人。
当今皇上又怎么会有这般举动?
这一惊非同小可,弄不好就是同流合污,串通造反。思及此处,主持方丈仍架在半空,本欲直取对方肩头的一双肉掌缓缓垂下。
叶非衣持剑退开。
“赵恒”已入包围,怒吼道:“别动!否则掐死他!”
谢挽容跨步进门,留意到已经隐身到佛像后头的“赵恒”手中挟持有人,拔刀的手骤停:“江离尘……”
“赵恒”愣了愣神,转目去看手上人质,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适才没有看清楚,他抓错人了……
“大胆逆贼!竟敢冒充朕!”
一众影卫簇拥下,真龙天子缓步踏入大雄宝殿:“影卫听令,活捉逆贼,朕要亲自问话!”
明里暗里十数声应答。
弩箭上膛之声咔咔响起。
一场杀戮将起。大殿当中,粉饰金身,慈眉善目的西天如来像仍保持着下垂眼睑,拈花顿悟的慈祥笑意。
谢挽容握紧刀鞘,往前几步,人已踏进弩箭的射程范围。
她熟悉影卫接收命令后的判断方式与行事风格。
适才天子口谕只说活捉逆贼,并未提到人质。影卫便不会考虑人质的死活。
这些弩箭或许不会直接射死人质,但射伤人质,令他在痛楚中奋力挣扎,制造混乱,趁机擒贼,历来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之一。
“赵恒”浑身绷紧,步步后退:“你别过来!别以为我不敢杀人。”
他这句话出口,自己也觉心虚。
他手上之人,一无身份二无地位,他的死活,又能威胁得了谁?
谢挽容脚步停住:“你冷静点。假冒天子乃是大罪,你杀了他只怕会死得更快。”
“赵恒”眼角抽搐,明知她说的乃是实情:“大不了一起死!”
谢挽容忙道:“死有什么好的,活着才是最好……”她竭力稳住凶徒,目光落到江离尘身上,才发现他也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两人对视一眼。
江离尘扬唇笑了笑。
那一笑如春风解冻,湖面破冰。
那笑并不难看,却看得谢挽容心底一阵抽疼。
他大概不知道,眼下这么多人,真正能救他,想让他毫发无损的,却只有她……
她所选的站位角度精准巧妙,恰恰挡了大部分弓弩的出箭方向。
影卫忌惮她的身份,一时半会不敢放箭。
“我跟他换。”谢挽容突兀的开口。
叶非衣脸上变色:“师妹……!!”
夏远舟皱眉。
整个大雄宝殿陷入一片死寂。
谢挽容把手藏在身后,冲众人比了个“放心”的手势,继续说道:“你把他放了,我的身份对你更有用。”
她说的是实话,唯一的筹码已经放出来了,她胸前轻微起伏,等待对方的回应。
交换人质的过程中存在风险,谢挽容虽为女子,但手上功夫并不弱,未必可控。
“赵恒”摸不准她这番举动背后的真实用意,正自踌躇。
江离尘忽开口:“我不换。”
他这句话说得在场众人俱是愕然。
大伙虽不知谢挽容要换人的举动是否藏着有后招,但她要救人的心思却是十分明了的。
然而那个毫无价值的人质江离尘却断然拒绝了。
“赵恒”扣住他喉咙的手猛然发力:“闭嘴!”生死关头,任何声音,都有可能干扰他的判断。
江离尘被他掐得头颈后仰,脸色一白,瞬间透不过气来。
“住手!”谢挽容连声喝止,主动把腰刀扔到地上,又重复一遍,“我和他换。”
她眸光仿佛是一团滚烫的火,从江离尘眼底笔直落入他的心底。
江离尘胸前一热。
即便竭力收敛,她脸上的惶急与担忧仍是难以掩饰,一览无余。
原来,被人关心和在意的感觉很好啊……
勉强喘出口气,江离尘又笑了起来,侧头与身边的“赵恒”低声说了句话。
“赵恒”肩头猛地一抖,像是被雷劈中了。他呼吸渐急,忽用力扯下身上龙袍,露出身上捆绑的十数枚炸药筒:“若是这样,那就大家谁也别想活了!”拔出一个炸药筒,作势要往一侧的海灯里头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