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一支利箭无声无息,穿过人潮间隙,直奔当今天子的脸面。
赵恒大叫一声。
夏远舟迅速揪住他衣领,将他整个人在空中抡了半圈,放到身后。
那箭射落当今天子的一缕鬓发,贴着他的脸面,笔直贯穿身后的龙灯。
龙灯晃动几下,从中段裂开,坍塌下来,砸向龙辇与周遭围观的百姓。
火势迅速蔓延,满地花灯一点就着。
五光十色的灯会现场转眼成了地狱火海。
“保护皇上,保护皇上——”皇城侍卫高声喊着,从四面八方向天子所在地聚拢。
头戴鬼面的杀手行动迅疾,身法诡异,手脚并用踩着众人肩头越出人群中,单手支地稳当落地,仰头呜呼一声,犹如黑夜中嗜血的狼。
一轮满月当空,皓白银辉洒满大地。
“影卫何在?!抓刺客——”夏远舟一声暴喝。
上元节本有佩戴面具的习俗。
看热闹的人群当中,平地冒出许多杀手。
暗伏的影卫寻找刺客的难度暴增,弩箭一时半会起了不了作用。
夏远舟再夺一刀,双刀在手,旋出两道圆弧,护着赵恒往后撤退。
突地,尖叫声起,乱红飞溅。
提刀御敌的侍卫青筋暴突,现出重瞳,嘶吼着扑向身侧同伴。
两人很快纠缠在一起,滚到地上。
落了下风的侍卫被重瞳之人咬破喉咙,鲜血铺陈满地。
埋伏好的炸药被点燃。
轰鸣声起,大地为之震颤。
来不及逃窜的百姓或死或伤,霎时间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装满炸药的竹筒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撞向龙辇,又反弹回来,笔直射向赵恒的脑门。
信引将尽,竹筒在半空中冒起浓烈的白烟。
夏远舟纵身上前,刀背拍向填装满炸药的竹筒,急欲将它击飞。
瞳中映出一片炙热的红。
冲天的火光伴随爆鸣声平地而起。
夏远舟身形急退,持刀的右手不住颤抖。
咣当一声,长刀落地。
蜿蜒的血色顺着他的右臂,滴落地面,融入黑色的土壤当中。
“王爷——”数名影卫急拥过来,将他扶起。
赵恒颤声叫道:“皇叔……”
夏远舟勉力站稳,臂上被炸开的伤口深可见骨。
“撤——”他牙关紧咬,发号施令。
坍塌的龙灯砸向众人。
人墙倾倒。
本是备着节下用的的鞭炮被烈焰点燃,噼里啪啦炸开。
人流逆走。
谢挽容当机立断,纵身跃起。
四周都是烟火迷茫。
她一手夺过只正在燃烧灯笼,掷向鳌山灯上还未盛开的蛊母花。
此花不除,一旦绽开,蛊物横行,后果将不堪设想。
花瓣遇火便着,包裹着的毒物在烈火中挣扎,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响。
火势很快连成一片,仙气缭绕的鳌山灯成了座小型火山。
杀手纵声怪叫,急扑过来阻止。
谢挽容赏灯之余,身上并未佩带兵刃。
那杀手一刀横过,谢挽容侧身避让,掌刀顺势切向他的颈沿。
杀手身法奇特,倏然一缩,从她肋下钻出,反手又是一刀。
这人使的乃是一柄弯刀。
谢挽容厉声道:“你是胡人?!”
杀手不答,手中的刀舞得犹如泼风一般,接连挥出。
谢挽容施展轻功,避开他的攻势,绕过一根绑灯的长柱,用力一扯。顶上几排灯笼瞬间着火,烈焰迎风拖着长长的光尾,连番砸在他身上。
杀手身上着火,急往地上翻滚。
与此同时,谢挽容纵身跃起,双臂攀着柱子一个侧旋,朝那杀手胸腹间猛地跪压。
杀手闷哼一声,呕出大口鲜血,手上弯刀落地。
谢挽容毫不犹豫,双手拾刀举过头顶,一刀刺穿他的胸口。
地面,大片黑影急压过来,阴影面积瞬间扩大。
谢挽容迅速回头。
一身黑衣的刺客拉开身上绑紧的数个炸药筒子,自高处飞扑,暗夜当中犹如一只展翅的蝙蝠。
这些人训练有数,不惧生死,竟是打算与她同归于尽。
谢挽容侧身滚出数尺。
半空中一支利剑疾飞,贯胸而过,余势不消,那刺客笔直钉在长柱之上。
继而嘭一声巨响。
刺客身上的炸药炸开,漫天血肉飞溅,落到地上,星星点点一大片。
宝剑落地,剑身璀璨如火。
适才那一轮爆炸,竟没有将它炸断。
谢挽容伸手拾剑,烫得厉害。她扯下块衣袂缠手,握住剑柄,认出那是叶非衣的佩剑:“师兄——”举目四望,却不见他的踪影。
肩头蓦地一沉,左手被人紧紧攥住。那人身上带着浓重的药香气,掌心的温度冷得像冰。
四周都是胡乱奔走的人群,不知填埋在何处的炸药时有爆破,触目皆火海……
谢挽容神经绷紧,骤觉左手被人拉住,本能挥剑。
回眸间惊鸿一瞥,看到对方的脸:“是你?!”
本已高举的剑身顿在半空,她凝剑不发:容城县外的人中蛊,他在,汴京出现了天刑教罕见的赤颜,他也在。
所有事情都似乎顺理成章,得出一个答案。
谢挽容长吸口气,一剑刺出。
江离尘猝然合眼。
血色飞溅。
宛如白瓷般的项上顿时横亘出道刺眼的殷红。
血珠连成一串,染红了衣襟。
江离尘睁眼。
谢挽容一手环过他的肩膀,身形抢出半步,踹开他背后突袭的杀手。
杀手胸口中剑,血流如注却一时不倒,双目赤红拔出个拖着白色信引竹筒。
谢挽容眸子陡然收缩:“……快跑!!”拽住江离尘,转身狂奔。
前头有人狂吼:“杀人啦!有刺客,好可怕——”连滚带爬朝她撞来。
谢挽容抬肘去挡。
江离尘身形被撞开了,摔在一米开外的地方。
“……!!”
与此同时,身后爆破声起,热浪掀翻了附近所有的人。
谢挽容奋力往前一扑,将江离尘压在身下。
碎石、火星砸在脊背上、手臂上,无不疼痛。
大地雷鸣。
四周喧闹到了极致,又像是一下全静了,良久无声。
天地为之颠倒。
这样的眩晕不知过了多久。
谢挽容挪动膝盖,尝试着支撑起身体,又一下摔了回去。她竭力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
火势仍在蔓延,人影攒动……又寂然无声。
一轮圆月恬静的挂在天边。无论世间何等变故,始终安静祥和。
额上,隐隐有什么东西正蠕动。
谢挽容想要去擦,却无法抬手,身体仿佛失去控制。
一点殷红蜿蜒融入眼底。
皎白的月色晕出红影。
月……红了?
谢挽容思绪停止。
一张脸猝不及防,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那张脸,比月更白。
那本该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此刻却因为震惊而变得扭曲。
谢挽容用力眨眨眼,她想不明白这人为何如此惶恐,又究竟在卖力的说着什么。
眼前的画面渐渐黑下去。
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强有力的漩涡,将她所有的思绪与意识都卷走,拖到心底最深处。
同样是红月。
女孩独自一人留在寂静的山谷里,用木桶装水,一桶接一桶,冲去练功台上的血。一年一度的试炼结束,活着而又完好无缺的人取代死了的人,获得新的地位。
死去的人则被她用药粉,化作这一地凉透了的脓血,再仔细冲刷去。
女孩抿着嘴,这些都不是她最害怕的。
她最怕的是那些赢了之后半死不活,还哀嚎着满地爬的人。又或是那些输了之后,一时还不死,全身被蛊物啃得血肉模糊,拖着半截肠子朝她呼救的人……
想起那些画面,女孩激灵灵的打了个抖,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这一场试炼,她又得罪了作为大师兄的江离尘。她没有获得上台比武的机会,只能在这里清理场子。
离她不远处,还静静的站着另一个孩子。
那是个比她略微年长几岁的男孩。
男孩眸中发着光,视线始终追随在她身上。
女孩停下动作,抹了把汗。
男孩便即收敛视线。他小跑过去:“你又被罚了。又没有上台?”
“嗯。”女孩点点头,心里隐隐觉得屈辱。她也是从小习武的人,她也想获得更高的地位,最终逃离这个鬼地方。
男孩低声道:“你到底是怎么被罚的?要不下回我来替你吧?”
女孩不作声,心里仍恨着那个无缘无故寻事责罚她的人。
一道颀长身影悄然逼近。
月光下,黑衣如墨的俊朗少年漠然看着二人:“还没打扫干净?”
女孩心里委屈,却不敢多说:“马上就好。”
少年便指着她身边的男孩:“你跟我来取点东西。”
男孩低着头跟去了。
后半夜,女孩扫干净练功台,回到房中。床头依旧有糖。
“这么晚了,你上哪去找糖?”
“山下偷来的。”
“师兄不知道吧?”
男孩漫不经心:“放心,他不会知道的。”
女孩放心了,手里攥着糖心安理得的睡过去。
这一切,都是最熟悉的回忆。那是在梦里,反反复复出现过的场景……
谢挽容站在黑暗中。
她就像个局外人,安静旁观着这一切……
心底,忽然生出种疑问:那个始终能瞒过掌事大师兄下山去弄糖果的孩子,为什么一直都没有逃?那个每次都能成功瞒过众人耳目下山又从容而归的孩子,为什么会告诉她跳下瀑布是唯一的逃跑路径?
这些事情,她在年幼时并未想通,成年之后,又始终没有再去细想。
回忆也许并不骗人,但经过了未知的揣测与漫长的时间加工过后会变得更加丰满且生动。
她把自己困在黑暗当中,想要搞清楚一些问题。
思绪忽然动荡破碎,连同这暗夜一起,如水影般扭曲。
声音与画面在一瞬间回归,她猛地睁眼:“……!!!”开始疯狂的吸气、咳嗽。
“师妹,师妹!!”
耳畔是江离尘近乎哭腔的嘶声呐喊。
谢挽容侧身坐起,双目重新聚焦,看到眼前之人,形容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满脸惶急,黑发散乱垂肩,脸颊与手背均有多处擦伤,还沾了土灰泥屑,混着不知是汗还是泪,黑一块灰一块。
“江离尘?”她微摇了摇头,过往与现实交织,令她记忆有了片刻断层,“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江离尘双目通红,胸前起伏不定。
谢挽容诧异的发现,他那张一贯冷漠的脸上,竟落下一行泪。
难以置信,她伸手上前摸了摸,那滴泪,真实且冰凉。
“你……会哭?”
江离尘抓住她手:“快……咳咳,快走……”烟熏得他难以睁眼,四周温度极高,他躬身咳嗽,泪水宛若泄洪般难以控制。
谢挽容在恍悟自己又犯了一次傻的同时,忽然意识到,眼下的处境十分不妙。
触目都是突不破的火,浓烟滚滚直上……
江离尘一手抹去满脸水渍,另一手仍拽紧了她的肩膀,似想将她竭力往前拉。
又一片热浪袭来,他咳嗽的声音渐低,意识开始模糊。
低沉的爆破声起,大蓬沙土扑面而来。
原是备着节下用的灯油不知什么时候被撞翻,遇火便着。
浓烟夹杂着火舌,张牙舞爪的吞噬着此间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