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待得年节过去,元宵便又要来了。
民间灯艺世家节前纷纷聚集汴京,展示灯艺。
真宗喜灯,每年元宵均要举办灯会,又惯与民同乐,元宵当日定会开放赏灯御街。但凡进御街赏灯的百姓,均赐酒一杯。
江夏王府与其余王府及朝廷各省各部官员应节,当天均要在御街送出灯笼灯谜,备下相应的小物,作为猜中灯谜的奖赏。
谢挽容年幼走失的那些年,王府上元节一度不许点灯。待得她回来,府上才渐渐恢复了这个节日的气氛。
王妃命人做了一架小巧精致的围屏灯来,设于堂屋,令府内小辈们各自做了灯谜,写出来粘在屏上。
又亲自出了个灯谜,备了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
内阁里女眷居多,男子多半约在一起上街喝酒或是围猎去了,少有对着猜谜感兴趣的。纵有,也要附和着说一句“难猜”,免得显得王妃所出谜面太没水平。
谢挽容虽不爱官场俗礼,但还不至于离经叛道,见着众家亲戚来了也全然不招呼。
她见王妃命人制灯谜,便索性做了东道主,在院中摆下竹案、笔墨、酒具茶盏等物,又设了各色糕点,邀着众人一道来写谜面。
洛洛始惦记着王妃出的那灯谜,偏生绞尽脑汁也没个头绪。
她先前已经放下豪言壮语,不要外援,又跟谢挽容与叶非衣保证过定会猜出来,蹲在草地上苦思冥想半天,仍不开窍。
今日天晴,院中各色花草渐长,一片生机勃发。
谢挽容难得正经下了帖子。
江离尘在亭中看了会花,见到自己新晋的“小弟”一脸惆怅:“你怎么了?”
这段时间,洛洛没少缠着他学画,苦于没什么天赋,索性认了个“老大”。
此刻见着他过来,顿觉是见了亲人:“你说这灯谜怎的这样难猜,倒似把脑袋削尖了去想的一样,多为难人。”
江离尘看她手里拿了张字条,便猜到她是在猜谜,凑近去看,但见是个字谜,上面写着:南望孤星眉月升。
他略微沉吟,摊开掌心划了几下,便已猜着,却先不说:“你猜不出来?”
洛洛眉心拧成个疙瘩:“难死了!老大你瞅瞅这出的,可是人猜的谜!”
此时,江离尘解读唇语的本事已基本娴熟,笑道:“这定是人猜的谜。你猜不出,我可猜着了。你可要听?”
洛洛听说他已经猜着了,愈发赌气:“才不要!”看了下左右无人,终究是败给了自己的好奇心,“老大,你悄悄儿与我说,可不许告诉师姐他们。”
江离尘提笔,在她纸上写了个“庄”字:“你去问问,谜底可是这个字?”
洛洛左看右看,觉得谜面与谜底完全对不上:“为何是这个字?”
江离尘笑而不答:“谜面是王妃出的,你容儿师姐必定知道答案,你先问问是不是,若答对了,我再来告诉你为什么。”
洛洛歪头想了想:“若错了,我岂不是丢脸。”
江离尘笑道:“错了你便往我身上推,说是我猜错了。”
洛洛拊掌:“那成,果然是我老大,够义气的!”拿着灯谜一路小跑找谢挽容去了。
谢挽容随手折了枝红梅,把玩了会,站到水榭旁看叶非衣钓鱼。
几只鸥鹭在花阴下翩然踱步。
谢挽容把梅花一瓣一瓣撕下来,抛到水里,顿时惹来一群鱼儿唼喋。
叶非衣放下钓竿,拿起身边的翠玉自斟壶倒了杯酒,回头笑道:“师妹,你这是捣乱。”
谢挽容走过去,把他手里的酒接走,命丫鬟拿去烫:“师父说喝冷酒对肠胃不好,喝下去手打颤,拿不住针也拿不住剑。”
叶非衣故作不满:“偶尔一次,倒被你抓着了。当一回东道主,还管起事来。”
谢挽容扬眉笑道:“你管这么多遭,偏我管一遭不成?”又道,“常言道钓鱼求心静,你不闻愿者上钩的道理,倒来怪我了?”
叶非衣啧一声叹,拿掉她头上的飞花落叶:“师妹愈发有理。愿者上钩,倒是个不错的谜面。”
谢挽容便问:“猜什么?”
叶非衣似笑非笑:“打一动物如何?”
谢挽容思索片刻:“虎么?”
叶非衣问道:“为何?”
谢挽容解释道:“愿者上钩,便是直钩钓鱼,没有鱼饵,因此是糊弄,取其谐音,便是‘虎’了。”
叶非衣摇头,佯装嫌弃:“牵强。”
谢挽容再想不出来:“你说。”
叶非衣一本正经道:“谜底是猪。”
谢挽容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说?”
叶非衣忍笑:“师妹只知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这世上除了姜子牙旁人就不能钓鱼了?无论如何,对被钓者而言那都是被引诱上当受骗,因此是受害,而偏生又是自愿,自然就是笨了,故取谐音猜的是“亥猪”二字。明知是诱饵,还心甘情愿上钩,岂不就是猪。”
谢挽容怔了半晌:“你拐个弯子说我笨。看我不打你!”
叶非衣一笑闪身:“我可没这么说。师妹昨日的迴风剑可是输了我两招。”
谢挽容下颌微扬:“岂能回回都输你,昨儿输了还不代表今日仍输。”
叶非衣笑里带着清新温柔的气息:“师妹的自信见长了。”
谢挽容原地站定,也不往前追了:“若回回输你,那就真的是笨,我便也不活了。”
叶非衣听她这么说,倒是不笑了:“那可不能。师妹若是这样,倒不如我主动认输好了。”
谢挽容坐到他刚才的位置上,拿起钓竿继续钓鱼:“若要你让,还有什么意思?”
叶非衣凑上前去看她的脸色:“师妹不会真生气了吧?”又柔声哄道,“师妹?师妹……”
谢挽容忍了半日,噗嗤一声破了功:“哪这么容易就生气,我又不是洛洛那丫头。”
叶非衣长叹:“半年不见,师妹倒学会戏弄我了。”
一时,丫鬟烫了酒送回来。
谢挽容执起玉壶倒了半盏,见里头是黄酒:“这酒涩得很。”
丫鬟便道:“屋里有新烫的合欢花酒,备着给姑娘们喝。”
谢挽容摇头:“罢了,我不爱那个花的味道。”把杯中的半盏黄酒转手递给叶非衣。
叶非衣一饮而尽。
谢挽容问道:“对了,我娘亲做的灯谜,你可猜着了?”
叶非衣自酌了杯,琥珀的酒色迎着日光,有一层迷人的晕泽:“猜是猜着了,只是怕洛洛师妹不高兴,便没说。”拂开身上的花叶,“师妹你渴了吗?我去给你泡壶茶来。”
谢挽容盯着鱼鳔,随口应道:“我倒不渴,就是觉得坐着有些凉意,想喝口酒暖一暖。”
叶非衣脱下外氅盖在她膝上:“石上寒,要不还是回屋里去吧。”
“哪里就这样金贵了?先前在山上,冬日里溪边练剑也没见怕的……”
正说着,鱼鳔小幅度的上下浮动,谢挽容回眸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水面波光粼粼,一群游鱼结伴游过。
洛洛从坡上小跑下来,噔噔噔的脚步声震得湖面水纹一圈一圈荡开。
鱼鳔又静了下来。
谢挽容放下钓竿:“这才一会,你跑了三回了。”
洛洛笑盈盈道:“我又猜着!这会可是真猜着了!”她把手里的纸条藏到身后,“是个‘庄’字是不是?”
谢挽容道:“这回倒真算是猜着了。”
叶非衣笑道:“洛洛师妹向来聪颖。”
洛洛摇头晃脑,满脸得色:“那是自然的,叶师兄可没提示我。”
叶非衣含笑点头:“这个我可以作证。”
洛洛愈发得意,蹲身下来,抱着谢挽容的膝盖左摇右摇:“师姐,奖品呢?”
谢挽容被她逗笑了,伸指在她前额轻弹一记:“你想要什么?”
洛洛歪着头想了想:“东西我都不想要,我听说元宵节有灯会,我想去看灯。”
谢挽容幼时便是在灯会被江绝之抱走,听她提起元宵灯节,脸色蓦地一变,不觉抿紧了唇。
叶非衣忙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洛洛!”
“啊……”洛洛被这一提醒,便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垂首不语。
眸中的失望却难以掩饰,溢出眼底。
气氛一下僵硬起来。
叶非衣轻咳两声,正想说几句话打圆场。
谢挽容扬唇一笑:“没关系,想去就去吧。”
洛洛仰头:“师姐……”
“没事。”谢挽容揉了揉她的头顶,“去吧,你和叶师兄一起去。”
洛洛轻声道:“师姐,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我……”谢挽容迟疑片刻,“到时候再说。”在她身上轻轻一推,“说好了一起来制灯谜,你可都有了?”
说起灯谜,洛洛马上雀跃起来:“早有了好几个呢,师姐你来看。”她一把拉起谢挽容的手。
“哎……”谢挽容身形被她拉动,忙先把膝上的长衣压住。
洛洛回头,顺势捞起扫到地上长衣一角:“松香味,一闻就是叶师兄的,上面还有师姐特制的香料味道。”
她皱了皱鼻子,像只小狗似的在那外氅的袖子上左嗅右嗅:“师兄真是偏心,只用师姐配的香。我配的小甜糕、八宝饭你一个也没用。”
谢挽容奇道:“小甜糕是什么?”
洛洛从怀里取出个拇指大的白瓷小盒,推开,里面一股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便似路边卖甜糕的甜香味。
谢挽容:“……”
洛洛又缠着叶非衣,往他身上抹香粉:“你只用师姐的,偶尔也用用我的。”
“你闻闻,也是香喷喷的呀。”
叶非衣不及闪避。
洛洛已把香粉尽数抹在他雪色的直裾上,留下两个淡红的指印。
叶非衣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伸指一掸外衫上的印子:“香是很香,只是我身上带了这个味道,万一遇上几只小馋猫,以为我身上藏着糖糕,那可怎么办?”
洛洛乐起来,双手攀着他的脖子:“那你就请它们吃块糖糕呀。”
叶非衣扬眉:“我看倒是洛洛想吃糖糕了。”伸手往她腮边抹了抹,“瞧瞧,小馋猫,嘴角的糖霜还没擦掉。”
洛洛下意识舔了舔嘴角:“师兄,师姐有一个很好吃的点心,你跟我去吃好不好?”
叶非衣袖子被她扯动,只得举步随着她跑。
谢挽容跟了几步:“你小心点,可别摔了!”含笑看着他二人的身影有会,忽然意识到:洛洛长大了些,也该跟她说说,不能总是这样往人身上扑。
山上同门之间互相熟络,偶有不避嫌倒也罢了,若是遇着外人……
眼前莫名闪过洛洛与江离尘有说有笑,伸手去抱他的画面,顿觉一阵不适。
她眉头紧锁:这种事情,绝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