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尘在看到叶非衣拿出香球之时,便已悄然退走了。
今夜除夕,他早已听洛洛说过落月派习俗,备了一份礼。
子午香是天刑教秘方,可避百毒。
当日容城县外,谢挽容将香球给了洛洛,他便始终惦记着这事,终在节前赶制出一个香囊……
然而,她却已经有了新的香球。
江离尘轻叹口气,垂首看了看手中没来得及送出的香囊,苦笑一记,身形隐没在人群当中。
她早有更好的了。
一路走到后门,有小厮备着有送客的马车,也有马。
江离尘走过去。
他平日里少出竹楼,那小厮看他衣冠不俗,只当他是王府晚宴的客人:“公子要走?上哪去?要不要坐车?”
江离尘微微摆手:“借匹马便成了。”
小厮殷勤为他牵过马,忙不迭笑道:“大过年的,公子平安万福。”
江离尘知道他这是讨口彩求赏的,随手给他拿了一吊钱。
小厮双手接了,满脸笑容给他套上缰绳:“公子好走。外头炮仗利害,留神天上掉下火纸来烧着。”
江离尘看到他牵的是匹白马,上面又配了银鞍。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微微一笑,他心头郁结稍解,长袖翻飞,纵身上马,双手一提缰绳:“驾——”
白马驰出王府,踏上张灯结彩的长街。
大雪纷飞,片片雪花覆盖着大地。汴京城每一条街上都挂了名为气死风的牛皮灯笼,旁边又以各色琉璃彩灯间隔开,彻夜长明。
明灯朗照,透过雪夜,雪花洋洋洒洒,仙境一般。
江离尘微仰起头,雪花落在他眉睫上,很快就化了。他揽缰远眺着夜色中已经挑起明灯的拂云阁,想起初入汴京时,谢挽容曾认真与他讲解过拂云阁名字的由来。
“师妹……”
长鞭一扬,白马抛开身后繁华美景,越驰越偏,踏入洪荒的黑夜当中。
落月派以养生为主,没有守岁的习俗。
子时过后,洛洛拉着叶非衣与谢挽容玩了会抓骨子,又下了会围棋,偏生下输了。她自觉无趣,把棋子一撒,三人便散了。
谢挽容心不在焉陪坐了会,便随便找个理由与王妃退了席,一路直奔别院。
别院里的丫头小厮正在一处摸骨牌玩,看到谢挽容,有些奇道:“姑娘来做什么?公子还没回来呢。”
谢挽容一言不发冲上阁楼。
楼上灯还亮着,却不见人影。
谢挽容走到他平日里作画的案桌前,上面空空如也,唯有一幅装裱好的画,仔细用红绳捆着,料想是他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卖的。
谢挽容信手打开画卷,呼吸屏住。
那是一幅人物画,画中人还未及笄,作少女打扮,眉眼与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眉间多了几分稚嫩。
这是一幅工笔画,画中笔触细腻,便连人像上的发丝都是根根分明,可见作画之人相当用心。
这幅画,显然是十分耗时的。
谢挽容微闭上眼,想象着江离尘每日每夜,躲在这小楼里,一笔一画,描画着与她相似的眉眼,心头隐隐有些发烫。
她放下画卷,匆匆下楼。
夜幕垂下,各色烟花与爆竹把天空染成五颜六色。
长街上不时有噼啪声响起,别个能熬的顽童腰间别一串炮仗,走街串巷,不时点燃一个。
又有手中香熄了的,转头去找伙伴续火。
道路两侧均是银装素裹的雪景,谢挽容催马疾行,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
她问遍了守门的小厮,得知江离尘一个时辰前便从后门离开了。
他为何忽然要走?
她想起他身上古怪的病症,又想起昨天叶非衣与她讲述他身体状况时,脸色颇不自然……
倘若他的病情真的只是如叶非衣口中那样轻描淡写,叶非衣又怎么会给他下这么重的针?
这些事情,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终归信了自家师兄的医术,也隐隐约约不敢细想……
如今,这人不告而别……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目中所及的景致,亦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该上哪去把他追回来?
夜里城门是不开的,所以,他理应出不了城。
谢挽容理清思路,心头略宽,细想着他可能会去的地方。
或许,天禄书院?
谢挽容拨转马头,往郊区小路去。
书院除夕夜是不会有人的。何况是天禄书院。
那是郑公生前所立的书院。
传闻郑公是因酒席上与当今圣上论政,两人意见相左,被真宗趁着酒劲头一剑击杀的。
此后,真宗又因醉酒,连夜下了圣旨,诛了郑家满门。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
三日后,皇帝酒醒,悔不当初,但死去的人却再不能活。
为表歉意,真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解下龙袍代替己身,请廷杖在上面击打三十。
此后,天下读书人尽知宰相郑公枉死,但为避嫌,又怕惹来是非,均不敢再多出入天禄书院,免得落个缅怀先人,讥讽当今圣上的话柄。
江离尘牵着马,仰头看着书院门前“天禄”二字。
“天禄琳琅……”他轻念了声。
风声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然而,他听不见。
身后马蹄声急,渐渐拉近。
黑影向前延伸。
江离尘回头。
他身上飘满了雪,一件黑氅也染白了。
谢挽容仍是年节里那身繁复华丽的衣裙,临时脱了绣鞋蹬着双短靴便骑马追了出来。
江离尘来不及思索,策马扬鞭。
“江离尘——”谢挽容急追上去,暗后悔自己刚才动静太大。她发现有人之后,理应施展轻功,绕到他身后,手到擒来,倒免去眼下这些麻烦了。
江离尘越跑越快。
两匹马一前一后,在长街上角逐,很快惊动了巡夜的官差。
“城内不可疾驰——”官差高声喊话。
江离尘无法,纵马转入巷子。
汴京城内的胡同巷子纵横交错,宽窄不等,本不适合骑马。
谢挽容看得心惊,在后面喊道:“你慢点,我不逼你回去!”
江离尘一个字也听不到。
他体内穴道被封住,身上使不出太多力气。
前方拐角,一堵墙倏然拦在前头。
他眸子猛地收缩,想要临时拨转马头来个急转弯,却扯不动缰绳。
“小心!”谢挽容单手在马背上一按,纵跃离鞍,腰带化作长鞭挥出。卷住江离尘的臂膀,将他整个人拉了起来。
紧接着,谢挽容一手扣住他的后腰,另一手在他肩背上一勾,两人一起直挺挺摔在雪地上。
江离尘闷哼一声。
谢挽容当即翻身跃起,使出浑身力气,将他扳倒在地,以小擒拿手锁住他的手腕,把他牢牢制住。
“为何要走?!”谢挽容确实怒了,朝他狂吼一声,双目通红。
江离尘怔了怔,除开那次古墓重逢,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谢挽容有这样近乎疯狂的神情:“师妹……”他震惊之余,忽然想到了原因:她一直想问我温良玉的下落,与我治伤也是在践行承诺,我若走了,她便问不到了。
满心苦涩化作一声长叹:“师妹追出来……是怕我走了就问不到温良玉的消息,对吗?”
谢挽容动作为之一僵。
她连夜追出来目的是什么?
为了找他问出温良玉的下落吗?……谢挽容心里知道不是的,若非他提,她险些就要忘了她救他就是为了与他交换消息的事。
“我是为了把你找回去!免得你死在路上!”谢挽容按住他的手腕,想起那些为他病情殚精竭虑,思索各种药方的夜晚……
可对方偏偏却不屑一顾,大冷天还在雪地上跑。
身上的火气一下烧旺了,烧红了双眼,谢挽容恨声道:“你要死,当初就该死个干净!别当初威胁着我来救你,现下又不想活了!”
江离尘听不到。
她这番话语速又快又急。
江离尘读不到她的唇语,完全靠猜:“师妹,你就这么想知道温良玉在哪?”他略偏了偏头,硬起心肠,“我偏不告诉你!我就是不知道又能怎样?我当初就是骗你的又如何……”他咬牙,继续说着难听的话,“都已经骗了那么多次,你还学不乖?!”
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谢挽容怔怔看着他,理智回归,她忽然意识到,江离尘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了。
他中了毒,体内的积毒很深,他聋了。
叶非衣说这是暂时的。
然而谢挽容担心这话里有不实的成分……这才是她追出来最迫切的理由。
江离尘不再说话,他偏过头,已铁了心不去看她。
他担心他多看一眼,看到她脸上的惶急,就会忍不住告诉她,温良玉就是温铭。
那个人早在她离山之后第二年,便偷了江绝之的一枚金蟾蛊,连夜逃下山。
时间匆匆而过,他改变了容颜,改变了身份,但是金蟾蛊乃天刑教圣物,它的气息江离尘怎会认不出?
这个人,彻头彻尾是个奸诈小人,不可托付,不可交心!
天地、窄巷,雪地,万籁俱寂。王府里的两匹马彼此熟络,相互蹭着头颈。
呼吸交错,又都渐渐平息。
谢挽容把他拉起来,默默拍去他身上的雪。
江离尘诧异的转过头,借着月光,他看到谢挽容眼眶通红,眸中泪水滚动。
心头忽然大恸:知道问不出消息,她竟是要哭吗?
江离尘长吸口气,猝然合眼:“师妹……罢了。我……我与你说他……他在你走后的第二年便逃了。他仍活着,活得很好……”
谢挽容不待他说完,忽伸手握住他的掌心,在上面飞快写着字。
江离尘心不在焉,一时半会没领悟她的意思。
谢挽容耐心的在雪上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划着:为你,跟我回去。
江离尘一怔。
谢挽容又重新写了一遍:“不需要温良玉的下落。不知道没关系。你跟我回去养病。”
江离尘难以置信:“你不问那个人了?”
谢挽容有些哽咽,指头在每个字下逐一戳出雪洞,而后用力瞪着他:“你聋了……难道也不识字了吗?!”
江离尘整个人松弛下来。
谢挽容静静的看着他有会,伸手拨开他鬓间凌乱的长发,归拢到耳后。
“江离尘,你会好起来。”她低声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