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径停在樊楼。
“走吧,下车。”
樊楼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环城汴河,千里雪景。
此时已近午膳时间,里面的食客众多。
谢挽容要了个包厢:“要吃什么?你点吧。”
江离尘倒不客气,直接报了一串点心的名字,又道:“师妹,你看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谢挽容看他点的均是时下姑娘所爱的点心,又都是甜点,犹豫片刻,点了个银鱼羹,一份以时鲜蔬菜、虾米、鸡胸肉切作长条丝,香油快炒的瓜齑。
“你喜欢吃甜食?”
江离尘微微一笑:“我若没记错,师妹是向来喜欢甜食的。”
谢挽容摇头:“我不喜欢。”
江离尘怔住。
谢挽容淡道:“我从来就不喜欢甜食。以前在天刑教不过装个样子,让大家都以为我只是个不懂事,只会要糖的孩子罢了。”
“原来如此……”江离尘本欲倒茶的手顿了顿,无声放下茶壶。
“所以……师妹拿走那个人给你糖,也是为了装个样子?”
他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温良玉。
谢挽容摇头:“当然不是。你难道不知,在那个时候,江绝之看我们看得极紧,下山比登天还难?他既甘冒奇险,为我想办法下山买糖,我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江离尘哂笑出声:“他有什么法子下山?”
谢挽容目光温柔起来:“他自然会有他的法子,便是因为难,所以才会珍贵。”
江离尘问道:“所以,他可有告诉你如何下山买糖?”
谢挽容摇头:“他没有告诉过我,但我知道那很难。”
“是么……”江离尘又笑起来,似想拿起手边的茶盏,指尖却在轻微颤抖。
杯子没拿稳,茶水流得满桌子都是,一如他内心的仓惶。
隔了有会,他轻声道:“杯子打翻了。”
谢挽容伸手过去,替他换了一盏茶:“没关系,一会叫人过来收拾。”
“嗯……”江离尘淡应了声,“师妹喜欢吃什么?我都记着,以免日后弄混了。”
一时,点心和菜端了上来。
谢挽容舀了碗鱼羹:“尝尝?”
“好。”江离尘轻搅动起碗底的羹汤,葱花、银鱼丝和蛋花微旋着,游走在他汤勺周围。
“师妹喜欢吃鱼?”
谢挽容细想了想:“其实我对吃的并不讲究。鱼汤只是因为它温补,适合养病之人。”
江离尘眼底闪着微光:“那师妹喜欢什么?”
谢挽容看了他一眼:“你骤然这样问我,我倒一件也说不出来了。”夹起一小块蝴蝶酥,放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正打算用筷子戳开。
过来添茶水的店小二看见了:“姑娘,这蝴蝶酥可不能这样吃。”
谢挽容一愣:“怎么说?”
店小二笑嘻嘻的:“这蝴蝶酥咱酒楼大师傅取的是‘蝶双飞’之意,要一口气吃两个,这样才吉利。你这把它翅膀拆了,岂不残忍?”
他说得煞有介事,谢挽容有些不解:“那它们一双一对的吃了,便不残忍了?”
店小二被她噎了一下,一时为之语塞。
江离尘嗤的一声,低笑摇头:“不过生意人讨些口彩罢了,师妹何必较真。”又问道,“师妹不喜甜食,怎的又吃起甜食来了?”
谢挽容毫不留情,将蝴蝶酥戳开成四份:“横竖只是填肚子,不喜欢也不是就完全不能吃。”
江离尘举着筷子:“话不能这么说。人生有三苦‘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求而不得’。师妹这么勉强自己可不好。”
谢挽容皱眉:“这又是什么歪理?多半是你杜撰。”
江离尘一笑,并不反驳。
两人这么聊了一阵,便又各自无话了。
谢挽容自幼家教就是食不言寝不语,倒觉饭桌上无话无甚不妥,忽听对面啪的一声,却是江离尘手中的筷子落地。
他脸上神情有些狼狈,匆忙弯腰去捡。
谢挽容从筷筒里取出双新的:“换一双便是了。”
江离尘将那双脏了的筷子拾起放在一边,摸索着拿到了谢挽容递过来的新筷子:“多谢……”这么一个弯腰起身的过程,他额上竟似多了一层薄汗。
谢挽容察觉他脸色有异:“你没事吧?”
江离尘若无其事笑了笑:“不过是捡一双筷子,还能有什么事。”顺手拿起手边的茶盅,低眉吹起上面的热气。
他这连番动作看似随意稳当,眉心却在不经意的颤抖。
谢挽容凝眸看着他:“当真无事?”
江离尘小抿了一口茶,安然伸出手:“师妹不信,可以再替我把把脉。”
谢挽容果真出手,按住他的脉门。
上面脉弦跳动虽比普通人弱些,但也正常。
谢挽容疑惑松手。
低眉瞬间,她没有看到,江离尘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
“你……之后有何打算?”
江离尘略低着头,似是没有听到她的问话,直到谢挽容问出第二遍,才怔忪抬眼:“啊……没什么打算。”语声微顿,“我在城内认识有个朋友,一会就去投奔他。”
谢挽容不信:“你在汴京有朋友?”
江离尘轻点了点头:“幼时相识,与他们家姑娘曾有过婚约。”
谢挽容险些一口茶喷出来:江离尘这样的人,居然还与人定过亲?
“是哪家姑娘这么不长眼……不,是哪家姑娘?”
“龙亭王家。”
谢挽容思索片刻:“我倒听说过龙亭有一家姓王的商行,不过他家女儿……”
不过他家女儿早就成亲了。
这话谢挽容忍住了没说。
“那吃完饭我先送你过去。”
江离尘埋头吃饭,隔了有会才轻“嗯”出一声。
午后的阳光更为灿烂。
汴京城内的积雪均有人扫,大街上十分干净。高塔峻宇,车马频频,如此盛世之景,若非谢挽容亲眼见过辽军的夜袭,定会觉得眼前的安定与繁荣俱是真实。
她缓缓驾着车,往江离尘所指的地址去。
汴京城内先敬罗衣后敬人,何况仍是商贾之家。
沿途,谢挽容给两人添置的衣物以保暖为主,虽都已经是当地顶好的了,然而放在汴京城里,却仍是不值一提。再者连日赶路,风尘仆仆,江离尘这一身兽皮大衣的打扮,走在大街上,便如同东北来的参客一般。
“再给你买身衣裳吧?投奔朋友,还是体面些好。”
她将马车停在汴京城最好成衣店,挑了一件黑色鹤氅,一身织锦直裾。
“要不要带你去澡堂?”
江离尘愣了愣:“也好。”
谢挽容把马车驰到附近的澡堂子,要了个单间,她不方便进去,就在门口付了银子,又怕他一个人在里面晕倒,另外花钱点了个搓澡小工。
江离尘:“……”终是一言不发,抱着衣衫走进去。
澡堂不接女客,往来都是些男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候在门口的谢挽容。
谢挽容双手抱剑,半倚着车门。
连日来照顾那人已成习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把人侍奉得太周到了。
半个时辰之后,江离尘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他身形本就高挑瘦削,头发仍未全干,湿漉漉的垂肩,用一根头绳随意绑着。此刻换了这副文士打扮,轻袍缓带,眉目清澈,倒真有几分魏晋风骨。
这副模样,确实能骗得过几个大姑娘。
谢挽容心里想着,招呼他上车,擦身而过的瞬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荚香气,莫名有些惆怅起来。
王家的庭院气派,屋檐漆金色,门前一双白玉狮子,朱门之上以纯金打造门环,就连牌匾都嵌了玉,透着生意人独有的气息。
整个府邸闪闪发亮,只差没把“我家有钱”四字凿在大门上。
谢挽容通报了门房,又站在原地等了许久。
她本该把人送到,问明他温良玉的消息,然后就分道扬镳,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的。然而,她却始终做不出来那样的事。
朱门终于开出道小缝,门房在里头露出一只眼睛:“我家公子不在。”
然后砰的一声,当着谢挽容的面,把门关上了。
谢挽容:“……”主人家不在,门房又何必去通报。她走南闯北这几年,倒是见过许多寻亲访友吃闭门羹的。
商人重利轻别离,人在顺境之中的情谊,往往并不可靠。
她回头看了看江离尘,本想转回马车,告诉他最现实的结果。
围墙之下,那人衣带当风,伫立在半城阳光里,正微侧着脸,用手仔细梳理着一匹黄棕马的鬃毛。
看到谢挽容回头,他扬起嘴角,露出抹如潮汐般温柔的笑意。
这紧闭的朱门里头,本应有他肖想的意中人。
谢挽容忽觉有些烦躁,上前两步,运劲于掌,一掌推开木门。
门后的小厮不料她会如此暴力开门,一下被门栓撞到了门牙,鲜血长流,气势汹汹指着谢挽容:“你敢在我龙亭王家撒泼!!”
谢挽容翻转手腕,剑柄抵在他的下巴上:“故人来访,去报!主人家若不懂何为待客之道,我教他。”
她右手持的是剑,左手却抛出锭银子:“拿去——”
也不知是银子的作用大,还是剑的作用大,这一次门房变脸却极快,殷勤的将人迎进了偏厅,奉了茶。
“两位稍候,小的这就去报。”
江离尘不喝茶,起身略拱了拱手:“烦请告知二公子,昔日梧桐书院旧友前来拜访。”
门房转身去了。
谢挽容看这茶是好茶:“你之前上过私塾?”
江离尘道:“我与王家二公子曾是同窗。”他似乎有些倦怠,一脸淡淡的,提不起精神。
谢挽容十分诧异:“原来你上过正经的学堂?”
江离尘愣了愣,旋即失笑:“难不成在师妹眼里,我天生便是满腹经纶?”
谢挽容本能反驳了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在她记忆当中,江离尘除了关在房间里捣鼓毒药,就没什么事做。那时候她年纪仍小,又记恨那人对她的恐吓捉弄,便时常挖空心思,寻些书上刁钻的词来当面骂他。每次他都不为所动。
“你多半没好好听先生讲学。”谢挽容悻悻道。
江离尘一笑,也不辩驳。
等人横竖是无聊的。谢挽容又问道:“那王家小姐,知道你在天刑教吗?”
江离尘声音近乎淡漠:“我与他们家,有多年不曾联系了。”
谢挽容奇道:“既是如此,你怎知道他家姑娘仍会等着你?你来投奔,人家还认得你吗?”
江离尘下颌微扬,倒不十分在意:“对方若要毁诺,我又有什么办法,碰个运气罢了。”
谢挽容很想告诉他,这王家姑娘早已出嫁,嫁的还是汴京另一户有名的商家,出嫁那天,迎亲队伍满大街撒钱,热闹得很。
然而每每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忍心。
或许,王家还有别的女儿。她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