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挨到天明,谢挽容雇了辆马车,问明这附近最大的城镇方向,一路驰去。
她沿途遇到药店便停,把能买到的药都买下来,银子很快用光。
她本是江夏王之女,皇亲贵胄,半壁江山上均她父亲的足迹,不少碑铭篆刻着其赫赫战功。银子花光之后,她很想对着药店施压,亮出身份,逼他们把最好的药送上来,又或是直接凭武力去抢,却终究没有这样去做。
出了这个小镇,再往前去,天气渐行渐寒,路上行人愈发稀少。
到了后来,触目皆林木长草,高坡堆雪,莫说人影,就连野兽的踪迹也无。
积雪已过小腿,马车无法行进,陷进雪里,半天推不动。
谢挽容无法,只得背了江离尘下车。
她把一路上添置的厚衣服,全数披在江离尘身上,将他整个人裹紧,一步一步涉雪而行。
前后左右尽是皑皑白雪,一眼望不到头。再往前走,清一色的雪景毫无参照,愈发连东西南北都辨不清了。
北风劲急,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团。
谢挽容寻了个避风的地方生火。
她情知自己已经迷路,再这样胡乱闯下去,当真会被困在雪地当中脱身不得。
此地偏生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四面除了风声仍是风声,便似苍茫大地间,顷刻,只余下她一人。
谢挽容四顾茫然,扶着江离尘过来烤火。
天色阴沉沉的,眼看又要有一场大风雪。
此时,江离尘昏睡已有五天之久。谢挽容担心这样冰天雪地会把他冻僵过去,只得让他暂靠在自己的肩头。
她取出随身药囊。
这一路,她为了江离尘不断药,但凡遇到可以煎药的地方,都会停下来,把能煎的药煎好,灌入水囊,再提着一股内劲把药温着,贴身携带。
这般做法相当损耗内力,但谢挽容始终隐忍坚持。
就当是为了能早日见到良玉哥哥……
她这样想。
拔开水囊的软木塞子,给江离尘喂药。
江离尘吞咽的动作极慢,往往一口药有一半漏出来,顺着下颌往衣襟处流。
谢挽容怕他打湿了衣裳,愈发病得严重,伸手仔细给他拭去嘴角的汤药。
就这么喂了几口,江离尘呼吸平缓下来。
谢挽容收起药囊,把他的狐狸围脖重新系紧了些。
他左臂上的刀伤愈合极慢,即便抱着棉手捂子,掌心也是冷的,一切皆因他身体太差的缘故。
谢挽容怕他会把手冻坏,日后便废了,又替他不住搓揉着双手取暖。
她本是极其厌恶这个人,做梦都希望他惨死的。然而如今,想到他真的随时会死,谢挽容又觉得心头郁郁,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大概因为,他死了,我就再找不到良玉哥哥了……
谢挽容找了个理由搪塞自己,又继续埋头给他搓手。
耳畔忽闻得一声极轻的咳嗽。
谢挽容一怔,抬头便见江离尘眼底闪过丝微光,低低咳嗽起来。
“江离尘?”
谢挽容一边轻拍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又怕他着凉,一边使劲拨了拨跟前那堆篝火。
江离尘咳了好一阵,方才止了:“师妹,我们这是去哪?”
谢挽容心头一喜,面上却不显:“我迷路了。”
江离尘静了静,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隔了有会,才低声笑起来:“师妹还是……跟从前那样迷糊……”
谢挽容不悦,暗道:你才迷糊!若非因为你,我也不会到这冰天雪地中来。然而这番话,她却没有说,只道:“放心,我会带你走出去的。”
江离尘轻“嗯”了声,顺理成章的靠在谢挽容身上:“师妹,我饿了。”
谢挽容估摸着他也有四五天不曾进食,解下自己的斗篷,给他披上:“你略坐一坐,我去找点吃的。”
她实在不放心走远,就在附近捡了些野生的草菌回来烤。
江离尘靠坐在她肩头,手里把玩着一个褐色的草菌:“这是松蘑……‘菘羔楮鸡避席揖,餐玉茹芝当却粒。作羹不可疏一日,作腊仍堪贮盈笈。’”他曼声低吟着,忽展颜一笑,“古人喻松蘑堪比鹅掌,师妹烤出来的松蘑,想必可口。”
谢挽容暗里摇头:病得快死了,倒还不忘讲究。却不与他计较,将一串烤好的草菌撕碎了喂到他嘴边。
江离尘一怔。
他这几天昏睡不醒,谢挽容照顾他的饮食已成习惯:“怎么?吃不惯吗?”
江离尘身子朝后侧了侧,不着痕迹避开她的手。眉眼一弯,很快又笑起来:“师妹,我自己来。”
谢挽容点头,将余下的松蘑撕成小块,用手帕包好,放到他手里。
江离尘慢慢把一小块松蘑塞进嘴里。
他食量不大,精神也欠佳,只吃得两块便停住了,又重新靠坐在谢挽容的肩上。
谢挽容也不理论,只道:“你觉得累,便多睡一会。”
江离尘轻“嗯”了声,却仍强打精神:“不累。”睁着眼睛看雪景。
“师妹,你说这样的雪,写到诗里必然很美,若是能堆个雪人,倒也别致。”
谢挽容觉得好笑:向来只懂得如何摆弄毒虫,满脑子想着如何捉弄人的将江离尘,居然跟她谈论起诗词和堆雪人。
索性顺着他的话:“你看过关于雪的诗?”
江离尘但笑不语,许久才道:“看过一些……”
“说来听听。”
“比如……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白乐天的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还有岑参,瀚海阑干百丈冰……咳咳咳……”他忽然意识到岑参乃是一首边塞诗,忙以咳嗽声掩去。
谢挽容却没有察觉,轻道:“我在岚溪山的时候,有一回下了大雪。师父说‘岚溪钟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苍茫残雪夜,客店异乡人。骨肉渐行远,年岁自漂泊。’如今战乱正起,不知又有多少人背井离乡……”
江离尘安静听着:“我从前竟不知……师妹心怀天下……”
谢挽容看他说话时唇角微挑,似带揶揄之色:“与你说不明白。”看他眼睑越垂越低,像是随时都要睡过去,“你睡一会吧。”
江离尘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师妹,听说雪里看星辰,别有一番趣味……晚上你叫我起来。我若醒不过来了……你可记得一定要叫醒我。”
谢挽容心头一震,点头:“好。”
忽闻雪原上,清脆啪的一声响起。
这声音挟着风声,干脆利落,很显然是鞭子抽动的声音。
有鞭子就会有人。
谢挽容一阵欣喜,推起江离尘:“有人来了,你在这里等会,我过去瞧瞧。”
江离尘也听到了声响,不无担忧:这空谷当中,野兽都不多一只,来的怕不是寻常人。
“师妹……你小心点。”
“放心。”谢挽容一提佩剑,闪身进了密林。
一路循声而去,只见林木深处十数几名辽兵骑着高头大马,马背上放了各色衣帛器皿,押解着一群俘虏,骂骂咧咧的前行。
那群俘虏有男有女,多是年轻女子,都作宋人衣冠打扮,哭哭啼啼的被驱赶着。
有走得慢的人,辽兵直接挥动鞭子,像对待牛羊般抽打。
谢挽容回乡探亲时,曾听父亲提到过,辽军军政如虎,嗜血野蛮。朝廷对军队不供粮秣,也无饷银,军队所有开销需求,均是掠夺而来,美其名曰“打草谷”,实则与强盗无异。
是以边境百姓,困苦日久,朝不保夕。
谢挽容经历过容城县之变,早已恨透了辽人。
她目测这辽军队伍人数不多,极目望去,又不见有援。
暗暗扣了几枚石子在手,准备救人。
忽听人群当中,一声婴孩啼哭。抱着婴儿的妇人停下脚步,细声去哄。
辽兵不耐烦,上前一把夺过婴儿。
妇人冲向前去抢。
辽兵一脚将那妇人踹倒,举起婴儿朝地上掼去。
妇人惨叫一声,拼命冲上去抱起婴儿,连声哭叫。
辽兵不耐烦了,举刀要往那妇人头颈刺去。
又有一青年男子自人群中挣脱出来,推开那辽兵恶声怒骂。
辽兵气急,挥刀过来砍那青年的脖子。
那青年学过些武艺,一个侧身闪避,顺势踢向那辽兵背心,将他踢倒在地。
雪地中马上有数名骑兵,甩动绳套,纵马驰来。
绳套刷地一声,套中那青年的脖子,便即收紧。
青年男子立足不稳,一跤跌了出去,被辽兵沿路拖行。
谢挽容怒不可遏,手中几枚石子连弹,带着嗤嗤风声,打中几名辽兵的脑门和眼睛。
那被打中脑门的辽兵头上破了个血洞,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倒栽下马,立时便死。
其余几个被打中眼睛的辽兵哀嚎落马,满地挣扎。
变故骤生,辽兵队伍顿时惊觉,扑向谢挽容的藏身之地。
谢挽容不再躲藏,剑光飞旋,一剑一个,将这些辽兵尽数解决。
她余怒未消,脸上、衣服摆上都溅了血,白衣飘飘,身法又奇快,宛如山林中乍现的一只女妖。
余人一阵沉寂。
谢挽容疾步上前,挑断青年脖子上的套绳。
她剑身滴着血,一串血珠落入雪地中,言语却是温柔的:“你没事吧?”指腹擦过他的脖颈,查看他项上的伤势,“幸而只是擦伤,无大碍。”
青年怔了怔,看到她地上有影子,又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
“你不是山鬼,是来救我们的人!”
谢挽容一怔,旋即意识到,她适才这般举手杀人,大概是太过骇人了:“我自然是人。”
那青年又看她穿着汉家衣裙:“你是宋人?”
“嗯。”谢挽容点头,转而去看那被摔伤的婴儿,所幸此处积雪甚厚,婴儿摔在雪里,虽是受到惊吓,但无性命之忧。
那青年脱困,走到谢挽容面前,抱拳道:“多谢姑娘,救我全村人的性命。”
谢挽容敛裾还礼:“举手之劳。”她施展武功时凌厉迅疾,一旦收敛,骨子里仍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风范。
“不知辽人是否仍有后援,诸位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青年忙道:“姑娘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如今天色渐晚,姑娘孤身一人,不如随我一道往村里坐坐。这云岭山山路复杂,寻常人若没个导向,很容易迷路。”
谢挽容本是为了问路来的,听得他邀约,又想到江离尘如今半死不活,若能找个地方落脚,当真最好不过。
“那……就麻烦这位小哥了。”
青年喜动颜色:“不麻烦。在下陆岩,姑娘如何称呼?”
谢挽容再行一礼:“岚溪山落月派,谢挽容。”
“原来是谢姑娘。”
谢挽容又道:“陆大哥,我那边还有一位同伴,须得先接过来,再与你们同行。”
陆岩笑道:“恩人的同伴,自然也是我们的上宾了,我与你一同接来。”
谢挽容忙摆手道:“我去就行。”快步赶回江离尘栖身之地,将他背了过去。
陆岩看她背上所负乃是一名男子,不由一怔,又见这男子面色苍白,满脸病容:“这位兄台可是有重疾在身?”
谢挽容暗叹口气:他这样的身体,岂止是重疾。
陆岩看她面带忧色,又见江离尘脸色虽差,但生得十分俊美,暗想:这约莫就是她心上之人。略感失望之余,又道:“我们村子里颇有几位懂医术的老者……”
谢挽容微微摇头:“我这位朋友……已经找人医治过了,只是缺药。”
陆岩听她称呼“朋友”,心头又一喜。
“姑娘与这位兄台可是侠侣?”
谢挽容眉心一皱:“只是普通朋友。”
背上,江离尘不知是否听到他二人的对话,忽咳嗽了两声。
陆岩一边带着众人将她往山下引,边道:“我们这村子虽不大,但有不少祖辈均以采参、捕蛇、猎熊为生的人家。姑娘要寻药,咱们定能帮上忙。”又拍拍自己胸脯,“咱家便是猎熊的,世代都是干这个。”
谢挽容回忆起他先前的身手,点头赞道:“难怪陆大哥身手了得。”
陆岩被她这一声赞,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搔了搔头顶:“及不上恩人你,仙子下凡一般的手段。”
谢挽容淡然一笑,倒头次听说仙子下凡是用来形容人武艺的。
众人在雪地里绕行,走了几个时辰。
谢挽容一开始还能默然认路,到了后来,方向全失,只能任由陆岩给她带路。
又行了一段路。
前方地势开阔,雪中脚印陡然增多。
再往前去,果然见一小小村落,只是门户紧闭,一片狼藉。
众人齐声欢呼,奔向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