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高峻的城墙面前,贺青手持腰牌,大声喝道:“辽军杀来了,快开城门!!”
被瘟疫肆虐了好几日的容城县毫无生气,恶劣的天气下,守城卫兵浑浑噩噩,骤见近百人聚于城门之下,吓了一跳:“什么事?!”
贺青高举着腰牌:“我乃虎贲营副统领贺青,前方有辽军夜袭,速开城门!”
“什么?辽军??”守城卫兵疑心自己听错,举目望去,果见前方雪浪翻涌,又隐隐听得有马蹄声响,魂都已经飞了。
“赶紧去通报——”
洛洛一路上频频回首,直至看到一袭白衣撕开长夜,方才喜动颜色:“师姐,师姐——”扯动缰绳过去迎。
谢挽容白衣上溅满了血,臂上一道浅浅的刀伤。
洛洛撕下衣襟给她裹伤,双手颤抖,忽哇一声哭出来。
谢挽容伸臂过去,似想抱一抱她,碍于江离尘与她同骑,只得作罢:“我没事。”
江离尘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她。
贺青看到谢挽容归队,心头也是一松,又冲守城卫兵道:“我这里仍有无辜百姓,快开城门!”
那守城将领骤闻“辽军”的消息,早已慌了神,又瞧见城楼下集结的百来口人衣着各异,身份难辨。
那边辽军的人马如黑云般压近,已隐隐能看到飘扬在半空的战旗。
“你说开就开?谁知道你们当中会不会混有辽军奸细?!”
贺青气得要吐血:“我乃虎贲营副统领贺青,有腰牌在此!”
城墙下漆黑一片,所有人都被覆盖在阴影之中。
漫天冰雹仍在下个不停。
守城将领的铁盔被冰雹砸得啪啪直响,心烦意乱吼道:“你说是就是?老子看不清你的腰牌,也不知道你是谁!大敌在前,若被辽军冲了进来,责任谁担得起?!”
温铭看那守卫始终不肯开门,内心也急了,身后近十万的辽军转瞬即至,若城门不开,两军对峙,这里的人腹背受敌,焉会有活路?
提气大喊道:“放肆!当今郡主此刻就在城门口,你们胆敢不开门?!”
“莫说郡主,便是王爷亲自来了,老子也不开!”守城将领说完,右手一扬,城垛上顿时出现数百名弓箭手,挽弓搭箭,对准城下,“再不滚开,要放箭了!”
温铭大怒。
贺青心头气苦,一时间也无计可施。
数十名幸存的百姓好不容易奔到城门口,听闻守卫不肯开城门,顿感无望,许多人更是直接捶地痛哭起来。
正喧闹间,忽见辽军东西两翼渐渐收缩,从正面压境而来,驰到弩箭将及之际,便即停住。一眼望去,旌旗招展,不知道有多少人。
贺青看那容城县不肯开城门,又见辽军兵马众多,便知今日已然无幸。四下环顾,却见绕城不远处有一条小路,
那小路虽十分狭窄,仅容单骑通行,但隐秘迂回。
低声道:“容姑娘,今日累你涉险,已是我贺青的失职。北面沿护城河下有条小路,我着人护送你与洛洛姑娘先走。”
谢挽容看那辽军阵势,也知道脱身实难。以她的轻功,攀上城墙并非不难,只是大战在即,这样一来反倒会引起容城县内乱。
容城若失守……必将生灵涂炭。
“贺叔叔,你带着洛洛先走,我再替你们挡一阵。”
抱了必死之心,贺青反倒豁达起来,大笑一声:“虎贲营下无逃兵,死守容城!”
他一声令下,四十余将士齐声高呼:“死守容城!”
最后一枚传讯烟花升空。
猛虎图自天幕铺开。
贺青高举长枪:“杀——”
四十余人的分队如同一支利箭,冲向辽军阵营。
战马嘶鸣,羽箭纷飞。
容城县守卫开始投放火罐,又将火油往下浇。
辽军启动投石机,霎时间漫天尽是火球,呼啸着飞进城中。
容城县督军迟迟未至,守城卫兵各自为战,全凭感觉,不待敌军进入射程范围,就胡乱射箭。
贺青一行人既要避开迎头而来的飞矢,又要避开身后的暗箭,肚里暗骂容城士兵个个都是混蛋。
忽闻轰隆隆之声大作,辽军推出数辆火罐车,直冲城门。
城墙中射出万千火箭,宛若火雨,兜头直下。
火罐车上的火油顿时被点燃了,轰一声炸响,负责运车的辽兵身上着火,却仍十分勇悍,推着车一路狂吼扑向城门。
贺青斜刺里疾冲出去,一枪挑翻那车。
他膂力惊人,那火罐车被他挑得凌空翻转,砸向另一辆车,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谢挽容乘乱,将洛洛与江离尘送入小路。
洛洛紧紧抓住她的袖袍:“师姐,你跟我一起走!”
谢挽容回头看了看火光四起的战场,又看了看前面幽深僻静的小路:“你先走,我很快赶上来。”
洛洛纵再未经世事,看那情形,也知道留下之人必死无疑。一下泣出声来:“你要不走,我也不走了!”
“听话!”谢挽容低声道,“此战无援,城必破。往军营的方向去,找援军回来救我们。师姐把命交到你手上了。”
洛洛兀自不放心:“我去找援军,师姐你怎么办?”
谢挽容道:“我会保护自己,必要的时候,我会翻过城墙,不会死战。”
洛洛听她这么说,才狠狠抹了把泪:“那你可一定要等我回来。”
谢挽容迟疑片刻:“当然。”又看江离尘一眼,“我让师妹带你出去,你路上可别耍花样!”
寒风凛冽。冰雹夹着细碎的雪水砸在人的脸上。
江离尘强打精神,微昂着首,目光广袤且涵远:“师妹,你若不回汴京,那个人必死无疑。”
谢挽容手中缰绳蓦地一紧:“我定会回去!”
江离尘点头,眸间颜色幽深难辨,不再言语。
“容姑娘——”身后一袭青衫赶至,温铭脸上、衣袍上均溅了血,“我护送你们安全离去,快走——”
谢挽容见识过温铭的武功,虽说不高,但毕竟路上有个伴:“那正好。师妹,这位温大人陪同你一起脱困。”
洛洛仍想说“我不要这个温大人,我只要你”,话未出口,谢挽容拔出佩剑,在她马臀上狠狠一刺:“走——”
马儿吃疼,顿时长嘶,发疯似的往前急奔。
洛洛一路回头,边哭边喊:“师姐,师姐——”
谢挽容原地静了有会,拨转马头,重回战阵。
贺青看她去而复返,又见她脸上毫无惧色,忍不住大声赞道:“好胆识!不愧为将门之女!”
谢挽容半边脸沐浴着火光:“贺叔叔,借杆枪。”
“好!”贺青从地上挑起一杆缨枪,扬手掷去。
谢挽容缰绳急提,长枪扫出大片寒光,与贺青一左一右,跃马杀敌。
辽军看他二人来势凶猛,早有二百人分队上前阻拦。
谢挽容左臂一挥,夺过一人的长矛,交右手飞掷出去,洞穿一名百夫长的铁甲,透胸而过,右手接过贺青枪挑与她的另一支长矛,掷死第二名百夫长。
她每一支长矛都瞄准了着厚甲带铁盔的辽军将领,顷刻间已射杀十数名辽将。
辽军受到短暂的压制,开始后退。
城楼上,一员小将匆匆沿梯子跑上去:“不好了,郝大人弃城,从北门逃了……”
霎时间,容城县内军心涣散,守城士兵听闻主事已逃,皆已无心恋战,城门再无人守。
辽军军心大振,摇旗呐喊,呼声一片。
谢挽容看到守城士兵撤去,便知容城县今日无论如何都守不住了。
一轮冲杀,贺青带出的四十余人已几近没顶。
他举目四顾,遍地皆是火光与尸体,当下义愤难填,又见敌军声势浩大,旌旗猎猎,胸前热血翻涌,牵过几匹四下乱窜的无主战马,想到这些战马的主人曾是自己昔日旧部,却均已殒命,登时眼眶一热。
“很好,咱兄弟今日就一块去,路上也好有个伴!”
谢挽容看他眸中熊熊烈火在燃,心中一凛:“贺叔叔?!”
贺青将八匹战马前四后四,排成两列,拴在一处,又把一辆废弃的火罐车拴在最末,跃上马背,单手提着八根缰绳,大声呼喝,向敌军冲去。
这个连环马阵,临时凑成,虽未加训练,但三十二只铁蹄翻飞,击土扬尘,疾驰而过,威力仍然十分惊人。
“走,杀敌去了!”贺青打了个唿哨,“虎贲营第三十二、三十三分队全体在此!番邦蛮子速来受死!”
谢挽容惊叫一声:“贺统领——”
箭雨不断。
贺青肩头、腹部同时中箭,纵声狂呼:“番邦蛮子!死吧——”
轰然间火光万丈,贺青的连环马冲进辽军的大后方。
火罐炸裂,一个接一个喷出火舌。
贺青浑身浴火,却仍狂吼着扳着车上的罐子往自己身上倾倒,火油泼了出来,浇了他一身,全部燃起来。
贺青张开双臂抱向离他最近的一员辽军大将,两人一起翻滚进火里。
谢挽容静了,瞳中映出冲天的火光。
贺青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直撼心弦。
这是真正的战场,生与死都是一瞬间的事……
胸前怒火被点燃,她握紧了拳头,眼底涌起大片水雾,扬鞭将余下马匹和仍未燃烧殆尽的火罐车全部归到一处:“走——”
辽军适才已经吃过贺青连环马的亏,看谢挽容故技重施,顿时警觉,纷纷持盾阻挡。
谢挽容所骑军马上有先前虎贲营士兵留下的弓箭。
铮的一响,长箭飞出。
疾风劲射。那箭内力充盈,直接穿透一人的盾牌铁甲,透体而入,去势却仍未消去,又直接穿过第二个人的胸口,两个人串在一块,齐齐摔在辽军主将身前。
主将大惊,一声令下,数百名盾牌手立时聚拢,铁盾形成一堵城墙。
谢挽容运劲于双臂,长枪挑起一只火罐,悍然甩向“城墙”。
“城墙”被炸出个裂口。
滚烫的火油浇在盾牌上,燃烧起来。
手持铁盾的盾牌手被烫得连声哀嚎。
而后,箭如潮水,戈矛如林。
几百支羽箭同时射向谢挽容所驾战马。
战马中箭,被扎成刺猬,去势减慢。
风声呼啸。
谢挽容伏低身形,幼时读过的诗书,军营点兵时喊过的口号,此时都全部鲜活起来,化作那一句“愿得此身长报国”,萦绕在耳,驱使她不惧箭阵,催马直行。
突地,战场上一阵笛响。
那笛声不高,满地已被击杀的百姓倏然睁眼,直挺挺立起,发出如狼般古怪的啸声。
他们活动着僵硬的肢体,手无寸铁,却见人就撕咬,力气大得惊人,任是刀砍斧劈,也不停歇。
被咬过的辽军很快丧失理智,袭向自己的同伴。
这画面过于诡异,辽军一下乱了阵脚。
笛声一声催得比一声急。
容城县内,城门被蛮力撞开,一群衣衫各异的人冲出城门,带着脸上同样的癫狂神情,向辽军扑杀。
那些被剁成肉泥,面目全非的尸体当中飞出无数暗色细小的飞虫,它们仿佛在寻找某样东西,在黑夜中乱飞乱撞,钻入人体。
被飞虫侵体的辽军纵声惨叫,倒地哀嚎,顷刻间把自己全身抓个稀烂。
“瘟疫,是瘟疫!”不知是谁用辽语说了句。
主将连声疾呼:“别把瘟疫带到军中来,避开这些发病的宋人!!”
与此同时,谢挽容的连环马连中数百箭,前蹄跪倒。
这时,她已经深陷敌阵,身后数百名军士挺矛追来。
这些铁蹄胡乱踩踏,便是钢铁之驱也能踩成肉泥。
谢挽容一个侧身滚落地面,长枪扫动,逼退数人,咬牙将掷出铁枪,再射杀一人,飞身去撞车上的火罐。
乱军当中,忽抢出一道黑影,堪堪在她身形即将撞到火罐之时将她拦腰抱起。
辽军转向追截。
黑影经行处的军士却突然倒戈,袭向同伙。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黑影夺过匹流窜的战马,载着谢挽容,两人一同冲过敌阵,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
战马越冲越远,直带着二人深入谷地。
四下安静下来,杀伐声渐去。
黑影侧身一栽,摔在雪地里。
适才这番举动,显然耗尽了他全部气力。他一手仍将谢挽容护在胸前,挣扎几下,却始终未能站起,躬身不住喘息。
谢挽容仰躺在雪地里,胸前不住起伏,滚烫的热泪顺着眼角滑落。
突地,她一个翻身坐起,双手扼住对方的喉咙:“你是谁?!谁让你拦我?!你个混蛋!我杀了你——”
她手上用了死力,身下之人连连咳嗽,艰难发声:“师妹……”
谢挽容认出那人的声音,漠然将他丢开:“江离尘……”喉间蠕动几下,她倏然立起,一步一步往容城县的方向走去,“我要回去救人。”
“师妹,师妹……”江离尘踉跄爬起,追出几步,“师妹,你冷静点!”
“闭嘴!”谢挽容甩开他的手,拔剑遥指着他,“你再跟过来,我一剑杀了你!”
江离尘静了。
谢挽容转身,快走几步,忽单膝跪倒。她左臂上的白衣破洞迎风飞舞,底下绽出一片殷红。
纵有银丝软甲护体,这一场苦战,她仍是受伤了。
血融入苍白的雪地中,如火般灼热刺眼。
江离尘冲上前去,将她抱紧。
谢挽容返身挣扎:“松开——”
“师妹……”江离尘低低叫了声。
谢挽容动作一顿,而后奋力抵御,一口咬在他肩头上。
江离尘闷哼一声,忽倒握了匕首,在她颈侧狠狠一敲。
谢挽容眼前发黑,躺倒下去。
江离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将她护在怀里。
许久,他微微挪开身形,确认怀中的人已经昏睡,不会再反抗,轻出口气。
“师妹……”他又低低喊了声,细看着怀中少女已脱去童稚的容颜,目光渐而化作一汪水,“八年了……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你置身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