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 第22章 第22章

“吵吵吵吵，这不还没放假吗，都复习好了？！期末又想给我什么惊喜啊？来，讲讲？”

尚飞腆着肚腩，第四节语文迟来了两分钟。他把夹胳肢窝的教案丢在讲桌，使劲拧开哑银色保温杯时，教室里只剩窸窸窣窣的翻卷子声。

他吹开热气下的浮茶啜了口。

“没人讲那我可就讲了，机会我给了，我讲的时候再抓住吵吵的，给我去教室后面站着听。”

尚飞把教案里夹的月考卷摊开。

“我们继续上节课，来分析一下这首宋词下阕中所蕴含的情感……”

何易摸着眉骨，拿红笔在卷子上做补充。抬头缓解眼疲劳，鬼使神差，瞥到右侧第一组中间的身影时多停留了几秒。

瞧着他利落短发，何易不知为何想到了那双清透沉静的眼睛。

毛衣下肩背挺拔，少年人同样做笔记的姿势他且多分惬意，修长的手灵活压低握着的笔，食指指背轻扶银丝框，自然地扬起下颌看向讲台方向。

同身侧玻璃窗一道甘愿成为简期背景的，还有窗外的晴朗天空。

充满阳光的水蓝色舒服而明彻，和他平日的笑一样，带着恰好温度，没有正蓝的严肃与距离，抑或海般深蓝的冷与沉郁。

“美好的存在”让人心生向往啊。

瞧，人们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被吸引。

不止一个。

何易借自己靠后的斜角位置，余光不费力一扫，有看到朝向光源处的数个侧影，小心翼翼不停偷瞄，更有个正大光明地托腮望着，满是沉醉。

这个女生让何易醒了一般，暗自啧声，瞬间放下自己还摸着眉骨的手，回正视线后快速晃转起红笔。

要可以的话，何易希望的是自己看过去能直接给他来个CT扫描，瞧瞧这脑子里装的真实东西，而不是摸不清对方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他确实会演。

学校里终归笑眯眯和蔼可亲。

私下实则自以为是，斤斤计较。当初在小巷这人会因他认为的嘲笑，神经兮兮地记了那么久，追踪狂一样盯得人心烦。

这回让他栽这么大一个跟头，人前折了面子，却一反常态现在都没动作……校领导面前的开明也仅是为了维持好学生形象吧？还是又暗戳戳记了大仇，在酝酿什么更有力的报复手段？

倒不是害怕或担心，是搞不懂。

这些阴差阳错，来不及细究谁的问题，可最后全扣在了自己头上的疲乏无力，怎么说清？

为什么总有这种事发生……

何易重重按过眉心，无意识撩开了额前微长碎发，一时间烦躁不定。

不想再去想去猜，可没法控制住。

从此刻回溯到过往，甚至很早有印象来，庞大杂乱的思绪，贯穿脑海。

如一锅拥挤的玉米豆子，淋裹上层闷而吸热的油，心里窝起的火大火小，总有热量能攒到噼里啪啦爆裂炸起、四溅纷飞的时刻。

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不停，反复，在这狭仄空间里。

烦。

抱着要痛起的脑袋，何易趴回桌上。

窗外枯白树枝早就没有什么叶子可落了，一股颓瑟萧肃之气，最糟糕的情况不过万里晴空突至狂风骤雨，将这干瘪枝桠刮折砸断，还能如何呢？这树也不是没死么……

何易恍然又爬起身。

深呼吸后浅浅吐了口浊气，清醒平静下来，手中红笔继续唰唰勾画速记着答题要点。

*

下课铃长长响起。

精神专注的前排学生如梦初醒，哼哼着合住书本整理课桌。有人伸着懒腰，探身去叫前后桌的，教室里嘈嘈闲聊渐渐恢复，走道人影攒动，桌椅推拉声让交谈更加热闹。

何易随手将卷子夹进书堆最上边一本题集册，刚捞起椅背外套，就被窜教室后的一道闪电堵住去处。

“去不去餐厅，一起？”

发出邀请的俞可拖出身后苏杏，唇角微扬，一脸纯良。苏杏抱着《未亡人》，见两人目光同时落在她脸上，笑容怎么看都不像自愿的。

“你昨天已经拒绝我一次了！”

何易找空隙准备侧身错过，被俞可照镜子似一步跟上。现在何易的冷戾沉脸对她不起任何作用，反招得她嘻嘻不停。

直到她脑袋突然被后侧的苏杏拨开，后者注意到何易脸色有点发白。

“何易你不舒服吗？”

这时俞可压下苏杏的手抓住，不以为意道：“吃饭有什么不舒服，饿肚子才不舒服。”

见苏杏是认真的，俞可一瞬收起嬉笑，蹙眉转头还没来得及观察何易，就听到他说——

“你不是讨厌造谣污蔑，离我这么近直接往枪口上撞么？”

“嗨哟！”

没想何易的关注点在这儿，俞可嘴一撇一侧脸颊圆鼓鼓的，单手叉上腰。

“是很讨厌，但不是害怕，我还真想看看谁敢，要废话最好直接到我面前来。”

这两天被缠麻的苏杏叹了口气。

何易的事将自己置身其中，看来是她独有的帮忙方法，大概从开始就下定决心了吧。

好也罢坏也罢，从不吝啬于去表明自己的想法，莽而孤勇，还执着。

苏杏兀自鼓起掌，动作和俞可如出一辙。

“有这勇气毅力，但凡能用到什么学习攻坚上，想必会大有作为，看你——！”

“苏杏！！”

俞可一急噌地瞪大眼，偷瞥着何易反应，忙伸手捂住苏杏的嘴，让她没机会和平常一样说出“跟着感觉肆意游走在排名表的成绩”之类的话。

“呀！”

拽开俞可满是牛劲的手，苏杏喘口气的空儿，看向何易，坦言道：“走吧，没事的话就一起去吧！”

不料倒是俞可先激动了。

她一扑欢喜地用臂弯搂住苏杏脖子，飘了起来。被撞击后还要保持两人平衡的苏杏简直又是一窒息，破天荒地冲何易小声求救——

帮帮！

我一个真扛不住了……

何易觉得自己中了邪。

恍恍惚惚打好饭，跟着苏杏向朝他们招手的俞可走去。

坐到对面时同样没什么实感。

只见另一边，俞可眼巴巴地瞄准苏杏餐盘里的糖醋里脊，拿着筷子蠢蠢欲动。

叽叽喳喳两人一防一攻，一个护食让自己去打，一个嚷这会儿肯定没了为了占位才打那么快都没看到……

餐厅饭点人多，先前何易还会留意到不少同级生投来的目光，现在坐着发现她们俩才更炸眼，幼稚到大脑都空白。

两人对眼前这小事专注得不得了，火力集中，认真你一言我一语理论，谁也不嫌对方无聊。

何易无语归无语，没打断她俩的心思，放松下来正自顾自吃着，对面总算消停了。

到底是苏杏让了下，俞可趁机夹走一大块。酥脆酸甜，肉质鲜嫩，连撒上面的白芝麻都极大满足了俞可味蕾。

“满分！今天发挥超常，对了，”俞可享受地捂嘴嚼嚼嚼，咽下去对何易继续道，“下午第三节生物实验，跟我们一组吧，班上就45人总少一个，咱们一起。”

何易停住筷子。

沉默片刻，好像还能继续沉默下去。

“脾气暴躁、爱打架惹事生非，校霸混混、暴力狂……‘谋杀犯’的儿子，一团糟的垃圾。”

他低着头。

不受控制地，打算将利害关系索性一股脑全说明。

她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干什么，足够的单纯，心思简单。

不该啊。

人即使不图什么，最正常的表现也应该是保护好自己的基本利益，划清界线。

“你们要的是这样的朋友吗？”

“你听他在说什么？”

几乎是震惊之余下意识打断，俞可难得正色起来，看向旁边的苏杏，才记起将筷子搁在餐盘。

仅相望一眼，心领神会，随之苏杏也轻轻放好筷子，胳膊搭回桌上。

“你是被局外人，那些旁观者给洗脑了，你为什么会觉得你自己就是他们口中所认为的模样？”

苏杏没什么表情，但言语明显柔和，如实娓娓道来。

“我们想成为你的朋友，这是我们认真观察感受，以及和你相处后的综合意见。”

“单对我来说吧，从那次和你一起做猫窝开始，我就很佩服你，不是所有人都能心无旁骛地去付出。”

“还有一次放学，看你低压应该心情不太好，具体原因不得而知。我记得教室闹哄哄的，你们组过道旁第四排靠外桌上，那摞书的顶端本子被前排大老粗书包一扫，掉地上了，估计他也没注意到。接下来的时间里陆续经过男生女生共三人，有跨过去的、有看了一眼和前一个一样跨的、有直接无视的，而走在最后面的脸最臭的你，却是探身捡起的那个人，自然地还拍了拍才扔回到桌上。”

“诸如此类我不觉得是偶然，或者硬要讲，也可以说是很多个偶然集成的一个必然，然后我就有我的答案啦。”

“我们两个俞可更有发言权，虽然开头很拉，但另一方面……该怎么说，确实也多亏了莽可，多亏她离谱的勇气、毅力，哦还有求知欲，才多了后边这么多交集。”

“那不得奖励一下？”

俞可唇角扬起，眼疾手快又从苏杏盘子里捞走一块糖醋里脊，留意她讲了这些时何易再没出现过度反应，松口气。

“啊服了你了！”

苏杏直牙痒痒，这下一边用手护食一边给何易抖家底。

“偷偷跟踪这事不对，我要坦白！她是主谋，我最多是个从犯。”

“干嘛呀！”

“做都做了害怕说吗？”苏杏无情。

“是倒是，”俞可眼睛灵动一转，于是转头直接道，“那对不起，开头不太愉快，但能不能别当我们的扣分项啊，其实我们也不赖的，成为了朋友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好不好？”

貌似乖巧，可信心满满的咧嘴笑出卖了俞可。而旁边的苏杏，这会儿只管拉过餐盘重新拿起筷子，一鼓作气把剩下几块全吃完了。

餐厅里细碎嘈杂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

何易好像听到了很远边角处的空调机运行声，身后脚步声，餐盘和桌面的摩擦声，朋友间的交谈声，食物咀嚼声——

突然耳朵里一片轰鸣。

晕乎乎的。

周围一切人和物慢慢膨胀成暗色云团，流动着行迹延伸，成为涂抹拖长的条状色块，筑起屏障高墙。

看不真切，连声音都被模糊包裹住，嗡嗡声响渐小，与感受一同变缓钝。

只有面前桌子上时间是正常的，模样是清晰的。

扎着小揪的女生吃完饭擦干净手，再次抱起那本书偏头看向自己，没什么表情。另一个双手交握着，长发圆脸，长睫毛下眼瞳也圆圆，眨巴着眼笑得猫一样的女生，看样子很开心。

俞可的嘴一张一合对自己说着话，苏杏也应了一句，俞可便得意地冲她转过头，苏杏有点无奈地开口了。

一张一合，都没有声音。

*

记忆中。

深深浅浅，一路上总磕得鼻青脸肿、撞得一头灰，纵使再谨慎努力，因为起点就是坎坷，除过血汗滋味，剩下都是手足无措的茫然。

对于他认知而言，吴言是这个词的极限。

何易从未想过。

元旦后，新的一年开始，那个扁平生涩的词语，会再度以这样正式的方式，作为一道选择题在如此场合、如此情景中降临。

是和自己千差万别的两个女生认真递给他的。

俞可看过来，嘴依然张合着，片刻后笑容凝固，困惑着眯起眼反应，几个字几个字蹦着，忍不住凑过来用手在眼前晃动。

“何易！！”

随这清亮一声，何易耳朵在短暂嗡鸣后终于恢复正常。

“你怎么了呀，在听吗？”

俞可坐回原位，突然抱臂警惕，“你可是都答应了，没反悔的道理嗷！”

“答应什么了……”

“你头都点了！！咱们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朋友！！真该给你录下来反复播放！”

苏杏已经到翻书沉浸时间了，见他还发呆，俞可掂量着刚那场惊险，果断决定换话题。

“诶，你注意到没，学校还真把那些碍眼的东西都撤了！虽说撕简期横幅那事是意外，可我们目的达到了！而你，是我们的英雄！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提醒的何易呆滞到另一种沉默里。

“既然说这儿了……”俞可忐忑又好奇，隐秘小心思翻腾起，“你们……我意思你和简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初三放假。”

何易心累，撇过头嘴上还是老老实实说了不交好的时间。

俞可彻底哑口无言。

迟了不止一点让她承受不住的好奇心，对其他细节根本提不起兴趣了。是转念间的不甘执意拉着莽可最后垂死挣扎一下，直接问出最关键的。

“你们的问题现在解决了吗？”

何易语塞。俞可纳闷了。

“可是昨天他不是主动替你说话了？”

“好学生在老师领导面前的惯用伎俩，表现自己而已，又不是在为我做什么，”何易炸毛了，心里躁动着，“我也不需要他做什么，不过一个意外，总有解决办法。”

这时桌旁有人影大步经过，随后经过的宋伯彦不由看向这桌子的奇怪搭配，他记得，上次校门口，先是俞可堵了简期，后有苏杏扑了缪奈。

怎么都和何易又挂上钩？

宋伯彦忍不住抓了抓自己额前发带。

他迟疑的空档，身后许信远越过他，仅侧首瞥了眼旁边桌子，大步跟上前边走远的人。

“等等我！”

宋伯彦跑着追上去。

这见面招呼不打，跟空气一样……

俞可没想到他们真还在吵，男生间闹起别扭原来也这么久？？

再说之前都给简期讲过要好好表达了，看来聪明绝顶的人不见得是全方位的。

清楚地感受到简期经过瞬间，何易的意外，接着怄气似的沉下脸，周遭气息更冷厉。

这一刻俞可攥紧自己手指。

明明她也可以给何易说出多沟通才是关系相处之道，但是那莫名冲动引诱着她的心砰砰猛跳，趋使她保持沉默。

*

有时宋伯彦觉得真没法解释一些巧合，他们准备午饭后去图书馆，所以特意走了最近的餐厅西门，结果就不偏不倚地听到了何易点评简期的狂妄直言完整版。

说来他也诧异，按简期习惯，有他和许信远帮忙的事，站一旁等着就可以了，最多随意应付一句，绝不会像他昨天这么主动，先迎上去费那些口舌——

“昨天你为什么要替他说话？”

现在跟着简期回教室里，宋伯彦多重迷惑下，没忍住嘀咕出声。

“我在表现我自己。”

简期语气认真，掷地有声。

“？？！”

宋伯彦紧张地退远好多步，雷达狂响。

许信远见简期眯着眼睛，早察觉氛围不对，跟过来戳了宋伯彦一肘，低声吐槽道：“伯彦你讲话不看场合的吗？你也不是帮了吗？问他干什么，还不如问你自己。”

“不对啊，我帮他纯粹因为是同学啊，简期他……”

宋伯彦别扭地寒毛抖立，之前的一桩桩一件件算是明白了，这两人在那里对线，为什么总搞得是他心态。

“我受不了了，他俩绝对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