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生素来不喜饮酒,昔日即便偶尔与她在八风岭赏月时,也只适当地小酌两杯,从不曾喝醉。
哪知晓得醉酒后的他,力气出奇地大,任凭她使劲涨得脸红,两只手腕都抽不动。
“你的心脏不是还完好地在体内吗?”他开口便是反问:“我若有意伤你,为何还要将它放回去?”
西鹭没好气地抬头,揣道:“你的胸口有伤疤,所以你那时胸前遭受重创,必须闭关调养。而你担心事迹败露,恐我父王找你麻烦,所以又将我的心脏塞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既然做出伤害你的举动,以免妖王发现,我不是应该在闭关之前先将你杀了,再毁尸灭迹吗?”澜生低下身盯着她的双目,脸色在树影之下显得格外阴沉。
西鹭哪曾见过他流露出如此慑人心胆的眼神,尤其那句‘毁尸灭迹’说得着实轻巧,就似无形之手扼住她的咽喉,惊起她一个冷颤。
她猛吸一口气,自己可是千年的妖,方才怎能在他这个小小地仙面前露了怯!
西鹭瞪大眼,作出凶狠的样子:“挖我心的是你,只有你知道原因,我如何会知道!现在可好,失忆无异于死无对证,真相也石沉大海。”
澜生苦笑道:“你怀疑我的失忆是为了逃脱罪责而编造的谎话?”
“一切都很凑巧。”她嘴角的冷笑略带几分嘲弄。
澜生又是一阵沉默。
可他呼出的热气徐徐扑在她脸上,致使她呼吸间充斥着他的气息,混合空桑山的果酒独有的香味……
西鹭喉头下意识滚动,自己只是馋这果酒的香味!
可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搂着她,甚至……手臂收得更紧了。
西鹭扭动身子,叫道:“这里是空桑山,容不得你胡来!再不松手,我可就喊人了!”
“你可以喊,也可以将自己认为的一切告知妖帝,可你始终没那么做。你在等我恢复记忆,打算听我亲口解释。”澜生俯身凑近她脸庞:“因为你潜意识并不相信我会伤你,所以你犹豫不决。你对我仍有情意,所以不忍直接揭发我。”
西鹭似被戳中脊骨,浑身一震,霎时恼怒:“念及与你夫妻三百年,又因当初是我要了你的清白之身,迫使你同意与我成婚,我才不愿告发你!”
“至于情意……”她顿了顿,道:“早在你囚禁我那日,就已绝尽!”
澜生怔怔看着她,手掌不自觉松动。西鹭趁机抽手,将他一推,挣脱开来。
“不论你答不答应,这婚都得离!”她说得坚决,转过身迈步离开。
“我如果真打算囚你,你又怎么逃得开……”
西鹭脚步一住,侧过身,却见他早已合眼,静静地靠坐在树干旁。她刚才走得飞快,加之他声音含糊,她只隐约听见‘逃开’两个字。
什么逃开?
她不想揣测,更不想问,快步离开了庭院。
***
这段时日,西鹭白天修剪花草,夜里品茶赏月,休夫后的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路蛮蛮惦记她先前昏迷许久,元气还未完全恢复,遂陪在她身边。期间,她问西鹭怎还不回八风岭,毕竟澜生前些天跌下悬崖,看那样子伤得不轻,须有人照料才是。
“我从药师那儿拿了一些固元的丹药和强健筋骨的膏药,咱们趁早将这些药带去八风岭。至于失忆之事,药师说需等他伤势好转,亲自查验后才能对症下药。”路蛮蛮将药师给的瓶瓶罐罐端在西鹭面前。
前几日,她从西鹭口中得知澜生伤到脑子,丢了婚后的记忆,心中大为同情,言行之间多少有劝和之意。
“呵!你是没见他行动自如的模样,全然不像重伤之人。”西鹭叫她不用操心,倘若当真伤得不轻,那晚一出手就能把她牢牢钳在怀里的人又是谁?
她扫了眼桌上的药,也不着急:“反正他暂且死不了,过几日送去也行。”
这终归是他们两口子的事,路蛮蛮不好硬劝,遂没再提及。
***
次日,路蛮蛮大清早将睡眼惺忪的西鹭喊起来。
“澜生他压根不在八风岭,他就在空桑山!”
西鹭瞌睡骤散,蹭地坐起身,问她什么意思。
路蛮蛮道:“方才我去西郊摘山茶花,想给阿姐做山茶糕,竟见澜生也在那儿摘山茶花。”
那晚西鹭折返庭院,发现澜生已经离开,她以为他听劝,回去八风岭了。
“你没看错?”她再三确认。
“我都下去与他说了话,怎有错?”路蛮蛮将方才与澜生所聊一五一十说与她:“他摘花打算给阿姐做香囊和花糕哩!我随他去了山坳平地的一间木屋,屋里果然堆放不少新鲜采摘的山茶花,还有晾晒的簸箕,看来他准备充分,并非随口一说。”
西鹭瞪大眼,不过七八日,木屋都建好了?
他是要在西郊安营扎寨吗!
“我去拆了那木屋!”西鹭撸起袖子就往外冲。
“阿姐!”路蛮蛮急忙追出去,却连她半片衣裙也没捞到。
瞧她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哪里是去拆家,分明要去揍人!
“哎呀!我不该话多,暴露了姐夫的行踪!”路蛮蛮懊恼地拍嘴巴,心想两人万一真的打起来,怕是一万头牛都拽不回阿姐的心意!
路蛮蛮心里着急,但明白自己劝不动正在气头上的西鹭,眼下恐怕只有妖帝摁得住阿姐的脾气。
她不敢耽搁,火速往东边搬救兵。
***
西鹭奔得极快,不多时便抵达西郊,一眼就看见不远处山坳平地的木屋。
西鹭看了眼周围,不得不承认,他选址的眼光依旧不同常人——木屋建在山坳下方的平坦处,屋子三面皆有土坡阻隔,屋门正对面的开阔地形呈半开的扇形。
格外僻静的墓葬选址.....
造屋的布局大抵随他师父,当年他师父就是为图清净好修行,就将道观建在一群墓的后山。
西鹭御风一纵,在木屋前落脚。她刚刚抬步,澜生两手端着铺满山茶花的簸箕,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见到她,他更是喜上眉梢:“鹭鹭!”
西鹭走过去,不客气道:“你不是该回八风岭吗?在这儿做什么!”
澜生抖了抖手上的簸箕,笑道:“那日我是打算离开,恰巧见山里的山茶花开得茂盛。你曾说喜欢空桑山的山茶花,我也答应为你做香囊和花糕。山茶花的花期短,我在这儿做好再走。”
他确实许诺过为她制作香囊,还因她曾经住在道观的那几年,爱吃他做的桂花糕,他便答应日后给她做山茶花糕。
婚后,他冒着被父王追打的风险,几次来到空桑山采摘山茶花。为此,父王还给他取了个一语双关的绰号:偷花道士!
说他既偷了自家闺女,还来偷家里的花。
婚后的事,他都忘了。
西鹭一把将簸箕夺过来,本打算将这些花都倒掉。可见他皱着眉,一脸难过又不敢言的样子,她竟下意识住了手。
她替自己的心软找理由:这是三百年前的澜生,对我极好的澜生!
“我早就不喜戴香囊,也不爱吃花糕,你别再费力做这些。”西鹭将簸箕放回屋内,出来时,叫他赶紧回八风岭。
澜生为难道:“那天赶来时耗尽了不少法力,需静养恢复几日才能回去。”
西鹭暗暗吸一口气,她自认为脾气还算能控制妥当,可最近每每遇到他,好似成了火药桶,随时处在被他引爆的边缘。
“那你这又摘花又晒花的,是静养吗!”西鹭斥罢,骂骂咧咧地离开:“我就不该来这儿看你!”
“你去哪儿!”澜生赶忙追上前。
“眼不见心不烦!”她头也不回,往山林走去。
“我身上的伤还有些疼,骨头也疼。”澜生朝远处那抹藕粉色身影喊道:“你下回来看我,记得带点药!”
西鹭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不想搭理。
“鹭鹭!你若弃我不顾,恐我病情加重,只怕不日撒手人寰!”
“撒手人寰……手人寰……人寰……”哀怨的余音在山间一声声回荡不休。
西鹭扭头威胁:“我说了不给你拿药吗!再瞎喊,撕了你的嘴!”
澜生顿时笑开了花,使劲地挥手:“鹭鹭,快去快回。”
“.....”西鹭暗骂心软也是病,次次都让他得逞!
***
却说月姑回到天庭后,思来想去——如何才算诚心劝和?
她先差手下各方打听,近年来二人传出不合的前因及详情。恍然发现,他们婚姻的变数就是澜生遭人排挤的身份。
曾有多位仙家对澜生出言不逊,导致西鹭与他们发生过不小的争执。
月姑猜测,久而久之,这些争议造成西鹭对这段婚姻日渐消极。
只要引发争议的仙家诚心诚意地去道歉,令西鹭消了气,或许愿意收回休书,劝和一事就能水到渠成。
她遂与天帝提议将当初得罪过西鹭的仙家,包括东兰山的山神,大清河的河伯,襄泉泽的神君,还有上回没有顺利送出夜明珠的西海龙王,召集到天庭。
几位仙家风风火火地赶到天庭,在流光殿待了整整一个时辰。出来时个个面如土灰,神情恍惚,如遭大祸。
***
这日,西鹭派烛雁将药膏送去西山给澜生后,就要随路蛮蛮去三危山住一段时日。
“公主留步!”妖帝差来传信的侍从将她们喊住,请她去望舒殿。
路蛮蛮笑称:“该不会又来了些天庭神官?”
当侍从念出到来的几位贵客,西鹭的头都大了。
那都是曾经被喝酒壮胆的自己当着众人的面,破口大骂过的几位仙家。还有两位,她可是直接动过手的。
真是冤家路窄……
*
西鹭硬着头皮来到望舒殿,不想里面分外安静。抬头望去,只见几位仙家齐齐站着,却无一人落座,也不见他们交谈。
唯独妖帝端坐在中央,正侧着身与右边的人言语。
她这才注意,殿上的右侧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椅子。那里也坐着一个人,但被屏风遮住大半,看不清面容。
她刚刚踏入殿内,目光恰好越过屏风,椅子上的人进入视线。
澜生?!
西鹭诧异地顿住脚步,他怎么坐在那儿?
澜生见她进来,展眉一笑,开口就道:“鹭鹭来了!”
话音刚落,站在前方的仙家齐刷刷转过身来,看见她的身影,不禁两眼含光,又惶又喜。
西鹭曾经见过这样复杂的表情——
约莫三百年前,她在凡间捉过一只闹事的水鬼。她本要将水鬼斩于河内,被突然出现的白无常阻止,说水鬼在命本记着,要带去轮回殿转世。
那水鬼听罢,如获大赦,正是几位仙家此刻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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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