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淮钦尚在睡梦中,便被门外一阵粗鲁的叫嚷声硬生生吵醒。
“臭小子起来了,我们大当家来看你了!”那声音好似要震破这简陋屋子的门板,透着山寇特有的蛮横。
谢淮钦悠悠转醒,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明,不似昨日那般满是倔强抵触。
门被猛地推开,林苑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意踏入,风姿绰约却又气场凌人。
谢淮钦竟主动开口问候,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天气寒凉,大当家一路赶来看我也要注意身体。”
“还未到成亲之日,来看我,可有何事?”声音平和有礼,仿若换了个人。
林苑听得这般问候,眉梢轻扬,眼中满是诧异。
“这昨日还对自己怒目而视、言辞锋利的少年郎,今日怎就转了性子?”
不过她向来善于藏情,那丝讶异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温柔又妩媚之态,莲步轻移靠近谢淮钦,指尖轻抬他下巴,笑语盈盈却暗藏锋芒:
“你今日这般关心我,想来也是识趣的,但我偏偏就不喜欢这种迎合的作风,别想耍什么花招,我山寨里出了名的只进不出!”
谢淮钦也不恼,任她动作,目光坦然与她对视:“大当家误会了,淮钦不过是念着大当家关照我,于心不忍罢了,况且身处这山寨,往后日子还长,总不能日日剑拔弩张。”
林苑轻哼一声,抽回手在屋内踱步,裙摆摇曳生姿:“哼,少在这儿花言巧语,你这京城贵公子,心里指不定怎么盘算着逃离我这寨子。”
说罢,美目流转,睨向谢淮钦,似要将她看穿。
谢淮钦微微垂眸,轻声叹息:“大当家,淮深如今身不由己,家中老小皆在寨外,我失踪久了,恐生变故,但既已落在您手里,反抗无用,只想求个安稳度日,也盼大当家莫要为难被您关押的郡主。”
言语间满是诚恳,隐有哀求之意。
林苑心下微动,想起自己也曾有过牵挂之人,被这恳切之态晃了心神。
可转瞬又恢复冷硬,冷笑道:“你倒会示弱,不过你放心,我林苑还不屑用那下作手段威胁你,只要你乖乖听话。”
谢淮钦拱手称谢,抬眼时,晨曦透过窗棂洒在他面庞,眉眼温润如玉,林苑忽觉心跳乱了节拍,暗暗唾弃自己这莫名的慌乱,转头吩咐手下:
“好生照料着,若有差池,唯你们是问。”说完匆匆离去,似是落荒而逃。
此后这些天,林苑也常来,有时带些新奇玩意儿,有时只是静静看她读书习字,二人交谈渐多。
一日午后,林苑带了壶自酿美酒,寻到谢淮钦住处。“尝尝这酒,可是我珍藏许久的。”
说罢斟满两杯,递与谢淮钦一杯。谢淮饮下,入口辛辣却回味甘甜,赞道:“好酒,大当家真是豪爽之人。”
林苑仰头饮尽,双颊泛红,眸中水汽氤氲,嗔怪道:“在我这儿,别整日大当家长大当家短的,叫我林苑便好。”
她望着眼前明艳动人的林苑,唇间不自觉地唤着她的名字:“林苑……林苑……”那声音因着醉意,带着平日里难有的软糯。
可在这声声呼唤里,愧疚如暗潮在心底悄然翻涌。
大概是女子与女子之间的欣赏,她觉得林苑是个磊落的奇女子,敢爱敢恨、敢作敢当,那洒脱豪放的性子,那不输男子的广阔心胸,都让她心生钦佩。
她虽为山寨之首,却有着自己独特的情义准则,与寻常打家劫舍之辈截然不同。
然而,这山寨之中其他人却如恶狼饿虎。尤其是那二当家,周身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
一双眼睛里透着无尽的杀戮与贪婪,光是瞧着,便能想象那些无辜百姓曾在他刀下如何凄惨哀号。
思及此处,心中暗想:“抱歉……我知晓此举对你不公,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郡主蒙难。”
酒意朦胧中,她似瞧见林苑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忙敛下眸中的复杂情绪,强撑着镇定,又斟一杯酒,仰头灌下,试图用烈酒掩盖心底的波澜,却不知那愈发滚烫的脸颊,究竟是醉意使然,还是心虚作祟……
日后,待真相大白,她与林苑该是怎样的刀戈相向,一切都隐没在这混沌酒气与飘摇局势之中,未可知也不敢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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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前夕,山寨里张灯结彩,红绸灯笼随风摇曳,映出一片虚假的喜庆。
寨中的喽啰们忙忙碌碌,搬着酒水吃食穿梭不停,喧闹声此起彼伏,似是要将这山林都掀翻。
而在那简陋却被装点得艳俗的“婚房”内,谢淮钦静坐于床边,面上神色平静,唯有微微攥紧的衣角泄露了她心底的波澜。
她抬眸望向窗外高悬的明月,思绪飘远,深知郡主此时必定也在焦急等待。
此前影风就已经佯装山寨送饭之人,偷潜入郡主关押之地,压低声音将谢淮钦计划和盘托出,每一字都似一颗定心丸,这场成亲“闹剧”便成了计划的关键一环,不容有失。
之后的郡主日日守在窗前,目光穿透夜色与距离,凝望着山寨方向。
月光如水,洒在她清冷面庞,那向来娇弱却因担忧而坚毅的眉眼,仿若近在眼前。
谢淮钦深吸一口气,暗暗攥紧拳头,在心底发誓定要护得郡主周全,不负所托。
明日便是成亲大典,寨中防备定会松懈,那是唯一的时机,只愿诸事顺遂,莫要出了差池,否则累及郡主与周边百姓,她万死莫赎。
正蹙眉思索间,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原是几个摆弄灯笼的喽啰正手忙脚乱地调整着挂歪的红绸,嘴里还嘟囔着不吉利之类的话。
一抬眼瞧见林苑走来,立马收声,齐声喊道:“大当家好!”那声音响亮又带着几分敬畏。
谢淮钦迅速敛起思绪,抬手轻拂衣袂,嘴角微扬,刹那间便整理好表情,挂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模样,静静等着林苑进门。
林苑莲步轻移,身姿婀娜却透着平日里少有的凝重,她先是朝着喽啰们挥了挥手,柳眉倒竖,语气凌厉如霜:
“你们这些人通通下去,这里不留人伺候!”喽啰们哪敢多言,诺诺连声,顷刻间便跑得没了影。
谢淮钦心下狐疑更甚,暗自揣测林苑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不动声色,只拿那双澄澈眼眸望向她。
只见林苑快步走进房门,反手将那扇木门迅速关好,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径直走到屋内凳子边坐下。
她抬眸,直视谢淮钦,朱唇轻启:“其实我早就知晓你是女子,此次与你成婚,是无奈之举,也是故意在之前演的一番戏,多有得罪之处。”
本来是想着利用关押你们,惹得朝廷派人下来围攻山寨,再以你们为筹码去谈条件,招安求得那些弟兄们的平安。”
谢淮钦瞪大双眸,满心不解,话语脱口而出:“为何要用如此险招?这山寨地势虽险,可朝廷兵多将广,若稍有不慎,一旦大军压境,雷霆之势下恐会导致全寨上下被朝廷踏平!届时玉石俱焚,哪还有转圜余地?”
她眉头紧锁,隐隐替这一寨子人担忧,虽说这些人本是山贼,却也并非个个恶贯满盈,这一番谋划实在是在生死边缘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林苑苦笑,眼神中透着几分疲惫与无奈:“我又何尝不知这是铤而走险,但朝廷近些年剿匪力度愈发加大,周边山寨接连被灭,我们这寨子虽说勉强撑着,可兄弟们死伤渐多,长此以往,迟早也是个死。
招安是唯一能保众人活命的法子,只是我苦无门路,才出此下策……”说罢,她轻垂双眸,似是不忍再去细想那残酷未来。
谢淮钦闻言,心下五味杂陈,仿若刹那间打翻了调味罐子,酸涩、讶异与一丝隐秘的紧张齐齐涌上心头。
她双眸紧锁林苑,望着眼前这个平日里果敢坚毅,现下却稍显凝重的女子,忍不住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我是女子之事?此事我万分谨慎,无任何人知晓!”
那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几分,透着满心的狐疑。
林苑并未立刻作答,只是抬手缓缓从怀中掏出一物。昏黄烛光跳跃闪烁,照在她掌心那枚古朴温润的扳指上,扳指纹路繁复,似藏着岁月无尽的故事。
她轻轻摩挲着扳指,轻声开口:“就是这个东西,这个是前大当家,也就是我父亲留下的东西。当年,父亲便是因为机缘巧合得了它,才在一众豪杰中脱颖而出,当上寨主。”
她抬眸,目光幽深望向谢淮钦,似要望进他灵魂深处:“此物神奇非凡,能将所碰之人的气息收集,待晚间入睡,持有之人便能于梦中瞧见那人往昔经历种种,仿若亲身经历一般。”
谢淮钦瞪大双眼,不禁惊呼道:“居然有如此神奇之物!”满脸皆是难以置信之色,目光牢牢黏在那扳指之上,好似要将其看透。
林苑微微颔首,继续说道:“不过这东西也不是随时都能窥探他人过往。需得是心相坚定、满心好奇想看之人,才能在入睡后触发奇效。
我起初也没料到,无意间触碰到你的身体,沾染了气息,夜里入梦,竟瞧见了你身为女子的诸多日常,知晓了你的秘密。”
谢淮钦眉头紧蹙,伸手欲触碰那扳指,却又半路缩了回去,心底满是纠结。
这小小物件,竟成了泄露自己身份的关键,可瞧着林苑并无恶意,神色间还有几分无奈,一时也不知该恼还是该叹。
“那你既然知晓,为何不早早拆穿我?还陪着我演这许久的戏。”谢淮钦终是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