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出了海......”乔灵薇此时面上已经没有任何神情,她就这样空洞的望着木易,这一刻她想笑,可她笑不出来。她亦想哭,可她亦是哭不出来。
木易抬起头望着天,轻轻叹了一声:“在日复一日的恐惧中,我所为守护的道早已变成了一把染血的屠刀,人而无德,生而何益?原来在我举起剑的那刹那,我便已经背弃了它。灵薇啊,在你父亲死后,我看见了你,你晕倒在渔船内。看着年幼的你,我举起了剑,但又放下。我留了你的命,又将你送到了浮洲岛。”
乔灵薇忽感一震,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是他!
“因果循环,自有定数。当年我放过了你,如今你又带着仇恨站在了我面前。不过,我却未后悔,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些年,我没有哪一夜不是服着安神药渡过得,哪怕到了梦中,他们临死前望向我的眼神的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着我。纵使这些年来,再清心寡欲克己守礼又有什么用。
我做的错事,早已不配站在真君面前。那一天你们说来自浮洲岛又将茶水泼到我手腕时我便知道是你,这一次我不再逃避,我打算直面我做过得那些错事。
房内的那幅画是我挂上去的,我知道你们会找来,我也知道你下山定是去寻人。我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等待着你在世人面前揭穿我的那一刻。这些年来,我是武当山上的紫胤真人,布道传教受尽尊荣,可我配不上,这样沾着污血的尊荣不如就这样在天下间烟消云散的好。”
他突然跪下,对着苏云溪与乔灵薇道:“对不起。”
苏云溪握着匕首缓缓上前,正欲刺下,又忽的听乔灵薇问道:“所以你把你全身功力给我是要求得原谅吗?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放下了?”
木易顿了顿,道:“不,我之大错,应得恶报。不过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可赴死,但求你们不要连累武当。”忽然,他眼神一凛,猛的起身撞向苏云溪紧握的匕首。
“师傅——”
远处的木槿飞奔而来,抱住了倒下的木易,为他按着鲜血涌出的腹部。
晨云落跃至崖上,看着木槿那只血流不止的左臂......宁愿废掉左臂也要拼命赶上来吗?
木易微笑着看着苏云溪道:“当年,我便是这样刺中你父亲的。苏小姑娘,如此报仇,你可满意?”
苏云溪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呆愣的看着手中滴血的匕首,她可满意?
她满意了吗?
木槿连忙向几人连连低头道:“我师傅我知道了,我们错了。武当会给他应有的惩罚,求求你们,饶他一命吧。”
易雪清抱着长刀出现在人后,她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叹了一声。
“紫胤真人,我只有一个问题,那个弟子是不是你所杀?为什么要杀他?”她望着躺在木槿怀里的人,这些年来他真的有在赎罪吗?
木槿木易皆是一愣,随后木易淡然笑了一声:“是......一点私怨罢了。”
“师傅......”木槿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一丝不敢相信。
木易染血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木槿,你是我的好徒儿。我虽待你严厉,但那是真心将你视为亲生子,这个时候,你可否叫我一声爹。”
“爹......”豆大的泪珠落到了木易脸上,木易轻轻为他拭去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阿槿。我走以后,你继续修道,天地盎然,当为正道。莫要像爹一般,一念之差误入歧途,害了他人,亦害了自己。寻到北落以后,替我向他致歉,这武当山,我是没有资格再守护了,交给你了......”说罢,他猛地推开木槿,双手交合重重一掌往自己的天灵盖上击去。
“爹!”
木易微睁着双眼,思过崖上的白云随风飘荡,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刚刚抬起,却是徒然。
崖上数人,看着这一幕,亦是默然。
紫霄殿内,祭品供台皆已撤下。之前祥和隆重的氛围,如今也染上了一层浓浓的阴云。谁能想到,好好的祭典会变成了如此模样,武当多年以来掌管礼法,德高望重的紫胤真人先是污打弟子不说,现在竟成了杀友灭门之人。
荒唐至极!
掌门立于大殿之上,他的背后是武当立派以来所供奉的真武大帝。
听闻木易已经自杀谢罪的消息,他的面上浮过一丝悲戚。随后轻轻叹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他看向殿内站着的苏云溪漱玉词,随后又道:“此事是武当识人不清,木易铸此大错武当自是不会姑息,虽然他已经自杀谢罪,但武当会褫夺他以往之荣誉,正视他所犯之错。从此武当再也没有紫胤真人。不过......”
“掌门请讲。”乔灵薇道。
“他毕竟也是武当的人,我希望他可得一片武当的土得以下葬。作为对二位的补偿,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若在武当能力,我们会尽一切能力满足。”
没成想二人直接摇了摇头,箫掌门以为二人拒绝,正欲再言。谁料乔灵薇突然开口道:“无妨,他既已死,恩怨便消。他死后该去哪里,与我们无关,我们与他之仇,也不会牵扯到武当。所以,武当也不必向我们补偿什么,江湖路转,改日若我们再到武当时,招待一杯清茶便可。”
萧掌门听此,也不再多眼。
“那若改日有所求,尽管来武当,必有所应。”
殿外,易雪清看着缩在一旁,探头探脑听着里面声音的小棠,忍不住上去就是一个暴扣。
“偷偷摸摸干嘛呢。”
却不想,转过头来的是一张泪流满面的小脸。
小棠看见易雪清,索性缩在了墙边,抽泣连连问道:“他们说,木易师伯死了,他们说是个杀人灭门的大坏蛋。被你们找上门,所以自杀了,这是真的吗?”
易雪清有些愕然:“这个......”
“我不信!”那孩子突然情绪激动道:“木易师伯虽然严厉,可他是个好人啊。会偷偷给我糖吃,我偷吃贡品的时候他都假装没有看见,他会喂那些吵人的乌鸦,会救被打伤的小鹿,会把山道上的弃婴捡回来,木槿师兄都是他养大的。他打了北落师兄是他不好,可其他的他明明已经做很好了。”
呜呜呜呜呜......
小孩子抽泣地极凶,易雪清顿时有些慌乱起来,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
“你眼中的好人,和他人的坏人并不冲突。”远处,十九负着手缓缓走来,易雪清转头望去,今日的他换下了宽大的道袍,反而穿了圆领的云纹锦衣,这倒是稍稍有了些皇家子弟贵气了。
他径直走了过来,一把拉起了蹲在地上的萧居棠,从腰间荷包摸出一块梨糖直接塞进了他的口中。
甜甜的感觉从嘴里蔓延开来,小孩子的哭声也随即被堵住。
小棠泪眼婆娑的望着十九,十九直接上手抹干了他眼角的小泪花淡淡道:“紫胤真人对你好,对武当好,那么他就是你眼中的好人。可他对别人不好,便就是他人眼中的坏人。
他对别人的坏不耽误他对你的好,你不必去念着他对别人的坏,只消记得他对你的好便行了,人不是非黑即白的,你记住这一点。那么他对你而言便永远是那个好师伯。明白了吗?”
小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看了眼易雪清,又看了眼十九,抹了把又要涌出的眼泪晃着脑袋走开了。
“人不是非黑即白的。”易雪清似乎忆起什么,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怎么,说的不对吗?”十九笑着问道。
“没,说的很对。”易雪清道:“只是想起了一个人,话说,你今天穿的很有精神,有点纨绔子弟的模样。”
十九:......
这女人好像不太会说话。
他清咳了一声,缓缓道:“我是来找萧掌门辞别的。”
“辞别?”易雪清微微一愣:“你不在武当山待了吗?”
十九道:“边塞凉州出了一些变故,我父王需得去一趟。凉州路远,没个两年他是回不来的,他让我回王府,临行前有些事要与我交代。我也得回去送送,毕竟父子一场嘛,不回去又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
易雪清:怎么听起来那么奇怪......
“我们估计也要走了,我那位医谷朋友需要处理点事,得去医谷一趟。”
十九轻笑一声说道:“怪不得刚刚见她去找马。”说罢,他便抬脚准备跨进大殿,忽然,他愣了一下又回头道:“对了,你们浮洲的心法很有效,我只是稍微一练,呼吸都顺畅了许多,谢谢你。”
“有用就行。”
武当出了这一档子事,自是没有了谈经论道的心,总不能跟人分析讲解自家真人杀人灭门的心得往事吧。
于是乎,各大豪杰怎么来的,自然也就怎么回去了。那东厂的督公更是一大早就浩浩荡荡下了山,连头也不回一下,顺便命人将武当山上一事沿路大肆传播,权当报复。
武当虽感气愤,但也无可奈何,打又不能打,只能暂放道法画个圈圈诅咒一下了。
风起微凉,苏云溪站在山门口等待着南灵她们准备启程前往医谷。她看着远处的碧空清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那日沾染的鲜血还在上面。明明之前已经想着要怎么捅他才痛快,可偏偏那人冲上来时感受着鲜血涌到她手上的温热时,自己心中没有半分痛快却只觉一阵阵恍惚。
那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