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寻不以为意道:“这我哪记得清,前前后后那么多。”
“可不是嘛。”易雪清道:“你生来就有记不清数的丫鬟,那么就有人生来就要当不被人记着的丫鬟。你有生杀的权利,就会有人忍受被生杀,只要有随喜好的生杀,有一出生就享受衣食供奉的人在,就不存在什么安居乐业。皇室励精图治,保的也只是他自己,要不然就得跟你父皇一样,当个被俘天子。天下从未有过安乐之时,破亡之刻倒多了去,一个国家能保住一个不被战争蹂躏的躯壳,就已是大幸了。你啊,日后若是能守国,就不错了。”
“那是自然!”
两人来到镇上,已是晚间,再去金陵需得渡船,晚间无船可渡,易雪清只得掂着刚抢来的银子找了家小客栈宿了。
现下,他们身上的银两可是充沛,一锭银子掏出来跑堂的眼睛都亮了。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再来两碗阳春面和两壶好酒,要烈的。”明明血见得多了,可今天杀完人依旧烦躁。
酒与面很快端了上来,楚寻狼吞虎咽吃着面,看着同样啃了两天干粮的易雪清,没有急着吃面,而是拿起盐瓶往酒里倒了点就一个劲往下灌酒,此时他对于这人的酒量没个了解,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往酒里倒盐,只觉不吃饭就喝酒伤身。推了推热阳春面过去,劝道:“你吃完面再喝,你们江湖人怎么那么爱喝酒?酒加盐又不能当饭。”
易雪清嘿嘿一笑,使劲揉搓了下他的头道:“不喝,压不住怨气。”
楚寻听不懂,不置可否。也不再劝了,见她不吃,索性自己两碗都吃了,风餐露宿,能吃上一碗热汤面都算珍馐了。
但很快,楚寻就发现自己错了。他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抱着桌子腿,心想酒果真是魔鬼,怪不得嬷嬷不准他喝。
这女人疯了会杀人的啊!前面那桌子被她一刀劈砍下去,七零八碎,恐怖如斯。
眼看着通红着双眼的易雪清正朝自己这儿缓缓走来,楚寻吓得直打颤,自己一路颠沛流离,险中求生,半道上要因为酒疯子发疯死吗?他不甘心地想要逃跑,可腿居然软了,一路行来,他也是没少见生杀大场面的。那时都不软,这时软了?
“易姐姐,别啊!”
叮当——
长刀落地,倒不是易雪清酒醒了。而是跑堂的大哥出手够快,只见易雪清双眼迷离眨巴了一下,随后便软软瘫倒在地。
跑堂的看着满地狼藉,心疼得拍手道:“好好的老榆木桌子,让你霍霍成这样,得,掌柜的回来算完账再说。”
楚寻看着倒在地上沉沉睡去的易雪清,再抬眼看着收拾的跑堂,刚刚,他好像点了她的穴道。
居然能把发狂的易雪清给制住,一个客栈居然有这样一个的武林高手。楚寻心想:这不会是黑店吧?
就算是,他也跑不了。
乌云漫天,星月无光。楚寻一脸凄苦地打着水,这几天本就一身土,晚上还这么又吵又闹的,更脏了。又因为她把人家店砸了,店家连水都不给打,可怜他大晚上的在这出苦力,自己打完还得给店家打。
欲哭无泪,忽然,他听见了声响动,以为是店家来催他,一回头,吓得差点没瘫坐在地,手里打的水也随着噗通一声,付之东流了。
朦胧月下,一赤脚女鬼正幽幽凝视着他,再一仔细看,这女鬼刚刚还在大厅里发酒疯呢。
易雪清赤脚站在院中,披头散发,约莫酒气没消,眼睛泛着猩红,眼睛里水光荡漾,分不清是月色映照还是泪水,红衣乌发,像极了话本子里吸人血的女鬼。尤其是随她身的长刀,没有刀鞘,银光凛凛,寒意四溅。
楚寻知道她脾气不好,喝酒上头,人还有点癫,心中咯噔一下,自然是怕的。现在跑堂的不在,没人救他,他挪着碎布,正打算悄悄逃跑时,却见她忽然躺倒在地上,双目泛红,直直望着上空,凄然一笑。
楚寻愣了,他蹲下身想要将她拉起。可拉了半天,也没把人拉起来。楚寻毕竟是个小小文弱少年,若易雪清不想起,他也没招。
没办法,他只好蹲在地上陪她,至少现在的易雪清看着没什么攻击性。
她睁着一双凤眼,眼神空洞,不说话,不睡觉,一动不动。楚寻静静地侧躺在她身边,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庞,一路搏杀,一路流离,他还没发现自己的易姐姐生得如此好看,比自己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要好看。
或许是平日里太凶,还总杀人。脸上常常带着血,都不敢仔细看她脸,原来她不凶的时候生的如此温柔娴静吗?
楚寻母妃早亡,他没有见过母亲。但他突然在想,也许他的母妃或许会与易雪清相似。
他没有吵醒她,而是就着月光,就这样静悄悄依偎在她的怀里。
乌云遮住半边明月,阴影斜斜暗沉了两人半边身子。夜风微沉,黑暗中可浅浅听得她的呼吸声,楚寻不敢动,也不敢出一点声。在此刻,他无比贪念这一刻,十年来从未感受过得温暖,即使对象是个酒鬼。
不知过了多久,就当楚寻昏昏沉沉快睡着时,女子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惊醒了他。
“压着人,很难受的啊。”
楚寻骨溜一下爬起来,手足无措磕磕巴巴道:“我......我那个......”
易雪清揉了揉头,缓缓坐起,看向楚寻的眼里一片朦胧,似乎酒并没有醒。
楚寻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易雪清却是突然笑出了声:“怎么,小小年纪就肖想女人了?我对你而言,年纪未免大了些吧。姐姐我呀,已经二十有二了。”
这调侃的话语,顿时让楚寻涨红了脸,从小习的三书五礼,他虽年纪小,但也多多少少懂得她的调侃。身上都未长全,就被大自己一轮的女人骂登徒子,也是够丢人的。
“我只是......”
“哈哈。”易雪清笑着打断了他,双眼惺忪呼出一口酒气吐到楚寻脸上:“是不是怕我跑了,没人带着你了?”、
楚寻忙不迭赶紧点头,这个理由很是充分。
易雪清又笑,声音掺杂了一丝苍凉:“可是,我也只能送你一段啊。”
楚寻一时沉默,他是知道的,这个人要走,又或者,本就没有人能一直陪着他。
越往后,越孤独。
“他们有教过你武功吗?”她突然问道。
楚寻摇头:“君子先习礼,再习武。先生本以在京城为我物色好了师傅,只是我还没到。”
“想学两招吗?”易雪清撑着头,玩味道。
“啊?”楚寻很快反应过来,但他瞅着眼前显然有点神志不太清的女人,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但易雪清从不是个让他慢慢选的主,素手一拍,叉腰道:“去,把我长刀抱出来,好好教你两招!”
那把长刀楚寻见过无数次,这还是第一次抱在怀里,长刀寒冽,入骨的刺冷似乎在排斥着生人。楚寻不知道是因为刀,还是因为醉酒的易雪清,走路总有些虚浮。踉踉跄跄抱着长刀,还未走近,只觉脸颊风似刀割过,怀着长刀在顷刻间被夺走,再一眨眼。
只见月下红衣长刀一挥,冷冽的风擦过楚寻的头顶,把他惊得当即瘫软在地。
就说吧,这女人精神并非常人!
他吞了吞口水,刚想喊救命,一支树枝落正好落入他怀里。
易雪清俯身将他拽起,略为得意道:“我易雪清还从未收过徒弟呢,算你小子运气好,要知道你眼前之人可是浮洲第一高手呢。得我真传两招,够你受用的了。”
浮洲?认识了这个女人那么久,一路颠沛流离也算是生死相依了,直到此时楚寻才是头一次除了名字外得到关于她一点点的身世。原来四处漂泊的江湖侠士也会想家啊,楚寻心底突然涌上一丝雀跃,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得知浮洲在何处,反正他住的地方是没有的,南疆?中原?江南?没有关系,以后若是他能活着总能找到这个便宜师傅的。
此刻,他全然忘了刚刚刀气掠过身的恐惧,反而更想趁着易雪清神志不清多打听打听她的来历。胭脂夫人认识她,宴大人也认识她,还是浮洲第一高手,莫不是出身名门的女侠?
楚寻嘴角扬起一丝狡黠的笑意:“你又吹牛了,还浮洲第一高手,哪门哪门的第一高手能混成这样?怕不是受家族庇佑拿了个虚名吧。”
通常按照易雪清的性子,这个时候往往都会狠狠啐上一口,给楚寻一个脑瓜崩,大声道她父母不过是怎么怎么样的人,能到如今的功夫都是自己又怎么怎么样,在家乡她还怎么怎么样。
可等待许久,楚寻期待的脑瓜崩并没有落下。一抬头,只有易雪清逐渐暗淡阴郁的瞳眸。她扔下刀,捡起一根树枝,两指稍一用力,就把楚寻连人带小树枝弹出一丈远。
忽而乍起萧瑟寒风,吹分半明混沌夜色。楚寻靠在树上,痛苦地捂着胸口,不过是两指,果然疯子打不得趣。
她的身影与夜色撕拉相融,若隐若现,冷冽的声音更添几分寒意。
“我的家族,没有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