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雪清一愣,放下茶杯道:“国姓又如何?天下很多人姓楚的。”
苏雨点头附道:“是啊,很多姓楚,皆视为荣耀,很少有人丢弃。”她随手拿起地上围茶炉的一块鹅卵石,似意有所指般道:“黄金人人所抢,又不是石头被人所弃。”
易雪清接过她手里那块石头,掂了掂道:“可是如果黄金变成了石头呢?”
苏雨敛下眼锋,淡淡说道:“黄金本就是贵一点的石头,一块黄金流落在外,怀璧其罪,争抢难免纷扰,若不想惹火烧身,更应离去。”
她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饮下这股暖流。她应是记得,前朝废帝让自己叔叔夺了地位,大火烧尽了皇宫却只找到了皇帝皇后两人的尸体。而废太子,不知所踪。如今算来,已有五十年了,若是那太子还活着的话,也是个老人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看破不说破。一盏茶饮尽,易雪清开口道:“我会走,但不是现在。”她摩挲着石头,道:“石头是死物,人不是。石头可以不管俗世纷纷扰扰,静然以待,人不行。我命生是如此,无法反驳,但不代表我没得选。人皆有道,当为道选一次,我只过我想过得日子,这一点从我跟晨云落上山的时候,便已明了。”
苏雨听着她的一番话,怅然道:“可是,云落希望你走。”
易雪清嗤然笑了:“他希望我就走啊,他算老几啊。躲在窗子外面不敢见我,倒让你来说,作为朋友可真够没意思的。”茶喝尽了,易雪清暗暗运功吐了口浊气“身子暖了,茶就淡了,苏掌门平时不藏点酒吗?我们饮一杯吧。”
苏雨怔道:“你身上不是有伤吗?就敢饮酒了?”这丫头到底什么成分做的,真是石头?
易雪清怔住,对哦,她差点忘了。吹得上头,都忘了自己让人捅了一剑了,她面带难色,犹豫道:“感情浅,舔一舔。我们两个交情不深,我舔一舔吧。”
苏雨:......
“还是算了吧。”死在华山她没法交代。
清晨,除夕。
按理说,新旧交替,当是喜迎。可整个华山,无人张贴春联,无人张罗,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肃穆之景。
易雪清没喝上酒,起得格外早。一推开门,便见晨云落抱着剑站在院内,发梢浅浅染上些许霜意,应是站了有一会了。
听到动静,他回过身肃然凝望着她,沉声道:“你为什么不走?”
易雪清道:“我为什么要走?就因为南教要屠尽华山?”
晨光映照雪景,角落里的红梅开了新蕊又落下一片,而他们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谁也没有动一步。
晨云落道:“你留下来会很危险。”
“所以我才要留下来。”她淡声道:“我本当你是哑巴,立在窗外半天也不见半句话。这一来,二话不说就是让我走的,你这般的人,真是无趣。”她抖抖肩膀,伸展了骨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上浮洲时,我曾经想杀了你,包括不仅限于下毒凿船,没成。后来我交你这个朋友,干过得亏心事就得还上去,我这个人啊,认阴司地狱报。打完这场,我们两个不相欠。”
晨云落立在原地,看着她从身边远去,今日她穿了一身华山的旧衣,是白色的。
他又如何不知道曾经她想杀他的事?
江湖上很多认识易雪清的人,都觉得她性子爽利,快人快语,虽是嘴贱,但不见心眼。可只有晨云落觉得,很多时候,他是看不清这人的,雾里窥花,究竟是浮洲边上盛开的朱花,还是一滩晕开的鲜血。
似乎一直以来,她行事不见章法,看似爽利直快万事可商量,但无论是在武当还是在医谷,她所做的皆是由她的意所行。心肠蜿蜒,只随着自己走,不应善恶,心中所想,也未必让人窥见,这个女人,是圆是扁,说不通的。
也正是如此,再是危险,他也想绕进雾中,一探究竟。
她已受伤,晨云落并不想让她因这里的事死在最讨厌的寒天中。但心下也不知如何去劝,正思虑着要怎么偷袭打昏时,却忽听远处熟悉地声音正拉着路过得小师弟问道:“你们华山的酒在哪?”
“别告诉她!”
易雪清也并非是个酒蒙子,只不过心中怅然不知如何排解,昨日未舔上一口,今日就莫名的想喝。
就当她上手准备翻进库房之时,一只飞萧就擦着她的头皮过去,直插进一陌生人咽喉。
是南教的探子。
大年三十,除夕。
华山诛了不少潜伏进山门的探子,华山自古一条道,却不知从哪里飞进那么多飞老鼠。起初,南教只是些许探子,刺客。还能应付,后续人马战力加大,华山众人渐渐力战起来。晨云落派人守住各个缺口,才一一诛灭。
易雪清斩下一人,低头凝视着刀锋划过得血迹,觉得这并非是进攻,倒更像是个警告。
陆陆续续的刺客,杀手像飞蚊一样嗡嗡刺进华山山门,虽不至于难以应对,但也已人众人高度紧绷烦扰。没见过这等世面的小弟子躲在柱子后面,惊慌地流下眼泪,十二岁的年纪或许只想回家,可他们是孤儿,这里便是他们的家。
晨云落的辟僵和易雪清的长刀血迹就没有干过,直到晚上,对面渐渐不再派人。稍稍宁静了下来,紧绷了许久后,晨云落分派好各个方面的守备,苏雨才吩咐厨房准备饭菜。
今日,是除夕。
热乎的饭菜摆在饭厅,没有人有心情细嚼慢咽,都是匆匆咽下又着急去换下一班人。而晨云落则始终守在山门前,抱剑凝视着远方。
易雪清嚼下一块馒头,食之无味,她看向山门的方向,心绪黯然。
夜半,没人敢睡,他们都知道南教这是在磨他们的心智,可依旧紧绷了一条弦,握紧了手中的剑。
大厅前面空地,众人架起火堆,围席而坐。
山门前,晨云落忽听身边细微的脚步声,猛然回头,是渔如懿。
他轻轻拍了他一下,低声道:“我来换你,进去烤会火吧。”
晨云落下意识想摇头,却被渔如懿制住:“再强的内力也禁不住一晚上的风雪交加,精神倒了,人也就没了,去吧。”
“那你小心。”
“知道了。”
空地中间的火堆架得很高,堪比许多大型的祭祀庆祝,而华山也是第一次架起那么大的火堆,冲天的火焰照亮整个夜空,将地面上的人影缩得极小。
晨云落于易雪清身边坐下,不一会就化了身上的寒气。易雪清从篝火旁勾回一壶烤得温热的酒,往里加了点盐,递过去。
“我小时候在南疆,南疆喝酒有时会往里面加些盐,喝了会更有精神些,你尝尝。”
晨云落接过酒,静默无言,将酒一饮而尽。此时此刻,易雪清才是真的不敢喝酒了,哪怕自己出一点状况,都是未知的风险。
许是环境太过压抑,师弟寒阳扯出笑意,站起来活跃道:“今天是除夕,大家终归是要动一动的,我记得往年阮师姐最爱唱曲,何不来一首?”
无人应他,直到人群有人道:“阮师姐在西侧守着。”
寒阳脸上笑意顿时淡了下去。
这时,晨云落突然攘了易雪清一下,低声道:“我没听你唱过歌啊。”
易雪清白回去一眼:“我也没听你吹过萧啊。好好的萧,尽做了飞刀,不会吹干嘛配萧。”
晨云落浅浅一笑:“谁说我不会?不过可惜,我那把竹箫染了脏血,不能再吹了。”
易雪清没有说话,直接从外衫腰封侧抽出一把玉箫,扔在晨云落怀里。
晨云落一愣,拾起玉箫,低头一看,这萧通体圆润,品质上佳,就是萧身上被刻了许久稀奇古怪的波浪,歪歪扭扭,甚是奇怪。
“你什么时候买的萧?”
易雪清道:“回来的时候,买的年货。这玩意可不禁砸,别拿它当飞刀。”
晨云落笑笑,拿起玉萧,轻拢唇边,夜色轻淌,瑟瑟箫声幽咽,火光照霜,一曲飞雪玉花。
易雪清听着曲子,浅然一笑,轻启朱唇:
“朔风凛凛
千里雪山尽
刀光影
天地苍茫孤去
故曲笙箫远
碧浪潮浮半生空
心飘摇
漫漫黑夜无边
湘湘水去
无处见
仗剑天涯明月夜
高楼再起风
问君归期可泪涟
浪潮已尽信终绝
梦断相思苦
刻骨铭心情不古
浮生尽
潮声远......”
一曲终了,四下万籁无声,篝火旁围满了人,除夕已过,正是新春。却无一人欢语,一人笑颜,就是有人想要开口的,也被四周寂静的气氛所染,缓解的话终只是停在嘴边。无雪落下,只有掺着寒丝的微风,轻拂从草。易雪清抬头望着天悬的月亮,忽然在想:“不知南灵现在如何了?”
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终究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天尚微明,一道利箭穿透寒流打在晨云落的剑上,南教下了最后通牒,交藏宝图,不死。
晨云落回过去一箭,华山,不屈。
风大,云黑。齐压压地黑色浪潮在利刃的洗礼下卷起红色血浪,寒门白衣们死守着后面的山门,所幸华山地势偏高,即使是成批的利剑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奈何如此,南教的杀手成批倒下,成批涌来,听着身边道道凄厉地惨叫声,易雪清不敢眨眼,不敢停下,手中的刀已经麻木,她似乎已经没有了意识,被手里的长刀控制着不断杀戮。眼中的血液迸溅成朱花,心里嗜血的嘶吼不断狂乱地舞蹈,刀光血影,这样密集的杀戮,在暗色的低沉仿佛带着她回到某年那刻,从船尾浴血至船头的癫狂。
越来越快,越来越疯!
“小心!”
长剑从她的肩头上方横过,抹掉一人脖子。低沉的声音在片刻唤醒了她的理智,方才初醒,原在刚刚,她越杀越猛,丝毫不知冲进了对面的包围圈。
身边随着她的弟子皆以倒下,只有匆匆来援的晨云落。
两人对视一眼,背对而立,手中刀剑卷起风浪,暗暗喘息声中,是一具具尸体被浪冲开重重拍在后面大树上。
大树摇晃,枝丫作响,似在哀嚎,似在悲鸣。
悲鸣人世残忍,哀嚎人世血腥。
一番厮杀,两人冲出重围,皆是浑身浴血,满目血腥。易雪清握着长刀的手丝毫不颤,微甩了甩身上的血,已然凝固,双目刺红,白衣已经被染红,像极了平时爱穿的模样。可她清楚,她这身上的不是红衣,是丧服。
为华山为自己而着的丧服。
从白至黑,一具具尸体怎么上来,怎么滚下,漫天的厮杀,凄吼从未停歇,易雪清微撑着长刀,稍一停歇,后面又是一刀将至。
从腰侧刺回,一人倒下,抬眸一看,下面已然是尸山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