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千祯苏醒的消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传遍了整个千府,从上到下皆是大喜,千漫雪更是当下准备宴请三门冲喜。
一时间,千家上上下下忙碌异常,纷纷准备着晚上的喜宴。南灵从厨房讨了点冰糖,易雪清的毒虽不重,但对症下药的这药却苦的要紧,那死丫头每次喝药就跟上刑似的。还非得找茬说自己又报复她了,连带着晨云落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只得找点甜的给她放进去,南灵是越想越不得劲,这人真的是,越来越过分了。她怎么也想不通,明明自己才是委屈的那方,怎么调换了位置,她倒作威作福骄横起来了。
迟早真给她下一日散魂丸,让她哭着喊着求自己!
南灵端着药,大步流星的还未走进院门,便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药碗应声而落。南灵看着地上那褐色的药汁,眼神开始便得涣散,晃了晃,便直直要倒下去。
恰恰此时,她背后忽然伸出一只手,作势就要接住她。
下一刻,南灵转身狠狠一刀匕首,插进来人手心。
她轻蔑的笑了笑,看着那人道:“对我用摄梦术,未免太班门弄斧了吧,师弟。”
穆楚辞举起那只受伤的手,面不改色的拔去匕首,对着南灵笑道:“不愧是师姐,不止是医术,引梦术更是精进了。”
南灵懒得跟他打哈哈,这辈子被他坑得实在是太多了。冷下脸,便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穆楚辞随手撕下一块衣料,边包扎着伤口,边朝南灵后面瞟了一眼,淡淡道:“带她回去。”
这个她,不言而喻。
南灵蹙眉:“可她不想跟你回去。”
听到南灵这个回答,穆楚辞不由愣了愣:“你知道她是我父亲的亲孙女吧,我的侄女吧。”
“知道又如何?”
“她是南教的人。”
“可她是我朋友。”
“南灵!”出乎意料的,穆楚辞动了怒,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曾经亲密无间的女人,似乎并不相信从她嘴里说出的话:“你不是最恨南教吗?你得知我是南教之人可不是这个表情。她有什么不一样?怎么,师姐,你还能转了性吗?”
“穆楚辞。”南灵像是看什么笑话一样看着他:“你有脸说这个话吗?我憎恨你是因为你是南教的吗?那段记忆多么腌臜,你还要逼我说出来吗?我恨的从来不是你的身份,是你的背叛,你的欺骗,我那么信任你,毫不保留的把所学的梦术教给你。
你病了,我豁了半条命出去也要把秘术偷出来。你呢?转眼就将秘籍偷走,我被千夫所指,也未曾恨你,一心只想找你问个清楚,你是真好,没把我打死,还留了半条命,让我那么清晰而痛苦得记住你。你问易雪清?她能够舍弃她的刀为我找回灵珠,你能舍弃什么,还当初那本秘籍呢?”
提及往事,穆楚辞脸色变了变,侧过脸,不去看南灵的表情。只是冷淡道:“灵珠和易雪清,我都要带走。”
僻静的小院外,沉浸着暗暗的铅蓝色,风一阵阵吹来,周围开始隐隐透着寒冷的气息,萦绕在两人身边。
南灵摸出灵珠,在穆楚辞面前晃了一眼后又迅速揣回怀里,嘲讽般的笑道:“灵珠有本事你就来抢,反正你腌臜手段也不少。至于易雪清,她说她想回她的海外,那才是她的家。我朋友的意愿,你说我应不应该尊重呢?”
穆楚辞无奈:“为什么我们两个一见面,就一定要刀剑相向呢?”
寒刺缓缓从南灵袖口冒出,锋利的寒芒划过二人眼睛,刺痛眼中那抹陈旧的血色。长身玉立的女子,目光森然,无半点过往的情愫:“是啊,为什么每一次我都杀不了你呢?”
铛铛两声,漆暗天空下光影相交,两道身影迅速从幽静的小院闪过,伴随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消失在远方。
千漫雪午憩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临上战场的哥哥们。她穿过千家长长的回廊,去追赶即将远征的他们。
追着追着,她没有追上,而是听得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到近,踏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她吓得蹲在地上,却不知何时,千家平整光洁的回廊,变成了黄沙漫天的泥地。
举目望去,鲜红的旌旗在暗沉的天空下随风飘荡,旗下明亮的铠甲闪烁着夺目的光泽,参差的刀剑直插天空,泛着冷冽的寒光,又是一阵巨响,远处如黑海一般的铁骑,以不可抵挡势如破竹之势奔涌而来,令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
漫天血色如烙铁一般映入她的眼帘,遍地的喊杀声,惨叫声,刀剑相击声,刺耳至极。她想要闭眼,可怎么也闭不上,只能看着一遍一遍的血色刻入自己脑海。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停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刺鼻难闻,可她已经麻木。夕阳下,不知从哪里飘来如鬼泣的曲子:
旗连风萧萧,风卷战歌尽孤霄
别去云天高,救边涉远道
兵甲代青袍,昔梦里金戈成今朝
马踏惊尘嚣,尘嚣犹扰扰
大雪满弓刀,雪下白骨眠霜草
丹心天地照,不随冰霜消
纸上字寥寥,悲歌未成不及离人悼
洒酒祭知交,知交意昭昭
君遗物虽已锈,
仍将意气传身后。
莫相问凄凉否,
为有生死一诺尚怀袖——
“生当执剑横秋,
死亦不负白骨满垅头”
歌声飘飘荡荡,似鬼在悲鸣,又似人在哀嚎,她听不清了,血色模糊的双眼微微可见,那面鲜红的旌旗已经被撕裂,如块破抹布一样落在地上,而旌旗下还是那个铠甲,可惜,血色遮盖了原本的明亮,发黑发暗。她一步一步爬过尸山血海,走到那旌旗面前,掀开旗子,终于看清了铠甲的主人。
哥哥......
“哥哥!”
“小姐?”房外池鱼轻轻叩响房门,轻声道:“三门门主快到了,厨房的饭菜也准备的差不多了。您......”
千漫雪又闭了闭眼睛,擦去额间的薄汗。平静了心绪,才对外面沉声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了,对了,把府中那几坛陈年的女儿红取出,招待客人。”
门外的人顿了顿:“是哪一年的?”
“我哥哥,出征那年。”
千家家主苏醒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夔州,早上醒的人,晚上千漫雪就急吼吼准备办着宴席,说着是给千祯冲喜。
但暗里谁人不晓,请三门门主,只怕是给他们的宴席了。这千祯昏迷时,这背地里的人可没少蠢蠢欲动。
不过江湖上倒是惊奇,这往日名声不显得千家幼女,怎么偏偏这段时间起了势,风头一时无量,将原本的英杰千十宴压得死死的,众人皆是津津乐道,只怕这千十宴不过就是千祯落下的一块磨刀石罢了。
可悲,可叹。
华灯初上,屋外的红灯笼与屋内的烛火交映。千漫雪坐与桌前,提笔落字。
纸上字寥寥,悲歌未及离人悼。她想起来了,这是他临行前与同门好友所作之曲,莫相问,凄凉否。生死一诺,尚怀袖。
凄凉否,凄凉否?
她脸颊轻贴宣纸,闭上双眼感受着那温凉,似乎又回到了兄长们出征的那日。
哥哥,战场可冷?你们的魂魄也该回来了。
烛火微晃,人影飘忽,宣纸被带过得风吹起,悠悠落下。
夔州,酒楼之上,强劲的掌力掀飞一块瓦,擦着穆楚辞脸颊而过,打出的掌法一扣一伸,两人都连退好几步。
穆楚辞摸了摸肩膀,低头一看指尖沾染上一抹淡红,望着对面的女子,他哑声笑道:“武功也有长进了,打了那么久,好像一直没有结果。”
“你知道没有结果,就不要死皮赖脸得过来。”
穆楚辞不以为然,舔上指尖那抹红,温柔笑道:“现在没有结果,不代表以后没有结果。”
南灵顿感不对,再回头一看,他们离千府已经很远了。
似乎是明白过来什么,她质问道:“你是刻意引我出来的?”
“我说过,我要带易雪清回去。不过有点困难,需要与人合作,你在那儿不太方便。”
南灵道:“千漫雪......”
好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欲飞下屋顶,却在瞬间穆楚辞一爪抓回。
“师姐,不要总是慌着走啊。”
“......混蛋!”
千府
“世侄女。”陈起把东西往下人手里一推。“上好的千年人参,给家主将养。”千漫雪瞧着礼品,客气笑道:“不过只是家宴,陈伯伯用不着带那么厚的礼,都是自家人。”
陈起讪笑两声,还未再说些什么,只听得远处传来低低的笑声,千十宴大步穿过院子,径直朝着两人方向走来,低头看了眼陈起的礼品:“堂妹,虽是家宴,但礼数不能少。”说着,他将一礼品递出:“西域的宝石,望堂妹喜欢。”
千漫雪收下,淡淡一笑:“谢谢堂兄。”
席上,说是家宴,除了千家与三门门主外,外围也是摆了好几桌,多多少少也请了门内骨干。千漫雪作东,目的不言而喻。
下人端来一壶酒,千漫雪亲自为三门斟上:“诸位叔叔伯伯,漫雪年少,这段时日没少得几位照顾,特地从地窖里取出的女儿红。不多不少,整十三年,此一杯,漫雪敬诸位。望来日,若有什么不懂之处,长辈们能多多指点。”
这杯酒的含义,不喝自懂。其他三人目光皆偷偷流转至千十宴脸上,只见他面含微笑,并无变化,反而是率先举起酒杯,与千漫雪遥对道:“堂妹这般聪明灵慧,哪里还需旁人多舌。不过以后,若是堂妹有用得着堂兄的地方,尽管吩咐。”
此一言,算是千十宴表了态,众人端着酒杯的神色略为复杂,明争暗斗那么久,就这么在一场席上认了主。
何以笑了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听闻家主苏醒,可好些了,稍后我们兄弟几个去探望探望如何?”
这宴,说到底还是为了立威,稳人心,外席皆是几门中的骨干,入了宴却不见家主,难免会有些多想。
千漫雪点头,正想说自然。却忽听外面浑厚的声音传来:“不必了,既是家宴,我又怎能缺席。”
“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