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记 第2章 医庐

周天养在登云城西街的济世堂，今日辰时刚过便挤满了求诊的百姓，他本人是皇医并不坐诊，只是收了些徒弟撑门面。战争之中人民各自流散，这座都城已流入了数十万残弱流民，医馆门前的青石板路早被磨得发亮。

"周姑娘，二爷的马车到了。"药童阿福掀起帘子，带进一股苦参味。周耀放下正在捣的紫苏，只见那辆青帷马车正缓缓停在后巷。车帘掀起时，先探出只骨节分明的手，腕上缠着褪色的平安符——正是去年她随父亲去大昭寺求的。

盛舒白今日披着灰鼠裘，面色比檐角积雪还要白上三分。他扶着书童的肩踩上药渣铺就的防滑道，忽然转头对周耀笑了笑："劳姑娘挂心，上回的金盏菊茶很见效。"

周耀耳尖发热，低头发现草药钵就在手边，忙继续捣药。少女早已懂得男人的诱惑和危险。父亲进前厅为这位王家二爷看诊。可那人的咳嗽声总穿过后堂的竹帘，混在当归与川芎的气味里，扰得她药杵都拿不稳。

"周院使，这回的药方..."盛舒白的声音忽高忽低，"附子用量是否过猛？"

周天养捋须沉吟："二爷有所不知，当下湿寒，非虎狼之药不能驱邪。不过您这心疾不能急在一时..."话音未落，屏风后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周耀冲进后堂时，见母亲最爱的青花梅瓶碎了一地。一个衣着朴素的孩子缩在墙角，手里攥着半块芝麻糖，面前站着个锦衣少年。

"廷之表哥？"周耀忙将孩子护在身后。盛廷之的母亲李氏是周耀的表姨，所以周耀还需叫他一声表哥。他们年纪相仿，家世虽说是王爷家听着更显赫些，但盛冉失去雍州以后早已不复当年风光，还被皇帝赐号“江留”，说不明白是否讽刺他守着丹露江偏偏过不去，王爷的封号也不过留个面子。两个小辈是一个聪慧俊秀，一个刚毅英气，哪儿哪儿看着都般配。所以这几年来两家早就将二人视做一对，只差一纸婚约。

周耀对这件事有不同的想法，只是因为活还没说破，她连反抗的方向也没有。最多是在旁人取笑的时候，委婉抗拒一声，可惜都被以为仅仅少女的娇羞，并无人当真。

此时盛廷之掸了掸绣金箭袖，腰间新佩的龙渊剑十分瞩目："这小子偷吃我的贡糖。"少年长出了些坚毅的模样，眉宇间已有其父盛冉的凌厉，随后便大剌剌地坐下，"姑父也是，怎还收留着这些雍州流民？"

这话说得刺耳。

周耀想起上月随父亲去难民营施粥，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不少是从雍州退下来老兵，按理盛廷之是该感激关照的；还有些太小的孤儿，暂时没找到人家收留的，为了更好地保护他们，父亲便勉强收在自家别院里，等合适的人家领走。估计这孩子钻来穿去是迷路了。

“原来你俩在这儿。”

院门外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一个身影缓步走进视线。那人身形修长，身披灰裘，眉目间透着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他的脸上，病弱的苍白与自然的冷静交织在一起，难掩那一股如兰若竹般清逸的风骨。身上还隐隐散发着药香，令人心生恻隐。

“二叔。”两人几乎同时叫道，只是盛廷之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您瞧完症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吧？我今天的枪还没练呢。”

“好啊，正是来找你回去的呢。”盛舒白瞧他一眼，却缓步走向角落里的小孩，那双深邃的眼眸轻柔地扫过小孩身上破旧的衣衫，随即低声开口：“怎么，迷了路？”他的声音仿佛清泉落石般清冽，带着一种淡然的温柔。

小孩似乎被那声音唤回了神智，怯生生地抬头，看向这位陌生的大人，眼中有几分不解与惶恐。

周耀心中一动，却被盛舒白抢先说：“孩子，我送你回去吧。”说罢，顺利的抱起了孩子——孩子居然十分听话。

“我带路吧。”周耀低声说道，声音里有一丝温柔与期待。

盛舒白淡然一笑，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两人并肩而行。“哎等等，我也一起去！”看那两人走在一起，盛廷之突然感觉很焦虑，他必须跟上去。

三人步行了一段时间，到了后山，马上就能到别院。脚下的土地微微松软，溪水汩汩流过，那小孩不知怎的，挣扎地要下来自己走，脚下一滑，竟朝着水中跌去。周耀顿时心尖一颤，“啊”了一声，急忙向前冲去。

盛舒白原本因病虚弱，脚步并不稳健，但他离孩子最近，于是几乎没有多做思考，迅速跳往水里扑了过去，伸手抓住小孩的衣襟，一把将他拉出水面。水珠飞溅，盛舒白的衣衫却是湿透了。余下两人发出惊呼，几乎是立刻抓住盛舒白把他拖了出来，可惜期间周耀的头上簪子也落了水。

“二叔！没事吧…”周耀和盛廷之都吓了一跳，盛舒白以微笑安慰他们。周耀一阵心疼，声音也变了：“二叔，您...您怎么不顾自己身体...”

盛廷之觉得这声音不似往日，他有些讶异的看向周耀，只见她的目光热烈地停留在盛舒白身上，他心头一凉，随即莫名愤怒，这感觉太糟糕了。

而那小孩被救上岸后，仍然浑身发抖，盛舒白脱下鼠裘裹在孩子身上。三人决定还是去取一些驱寒药为好。

“阿耀…你…你的簪子…”盛舒白冻的嘴唇发白，却还是发现了这个细节，盛廷之在旁边有些摸不着头脑，再看周耀的发饰，好像确实有些变了。“似乎已经冲走了，没关系，不值钱，也没什么特殊意义。”听她这么说，盛舒白才安下心来。

此刻盛舒白躺在诊榻上，张天养攥着他冰凉的手，感觉他脉搏弱得令人揪心。周天养皱眉号脉："二爷居然还运功了？"

"本来只是想驱驱寒的…"盛舒白苦笑。别看他这样，也是有武功在身的，除了当年雍州王府内武道盛行以外，母亲也特意为养护他的心脉写了一本《未名心法》。

"二爷也该顾惜自己！"周天养突然提高声调，惊得药柜顶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又转向周耀和盛廷之：“就算要救孩子，不还有这两个小的吗。”

“怎么好让孩子反过来来保护自己…这不是辜负兄长所托吗？”

自三年前战火烧尽雍州，盛冉便请旨原地戍边，带着五万州府兵镇守丹露江，雍州王变成江留王，这位病弱的二爷便成了盛家这一支在首都登云的话事人。

张天养只得说：“这几日你还得留在我这儿好生休养。不过我正好要在宫里当值，有什么事情你找耀儿即可，别看她还小，外头的大夫大都比不上她。”周耀听了，脸上禁不住又是一脸飞霞。

盛舒白看在眼里，点点头，又对盛廷之说：“天黑了，让惜花送你回去吧？”盛舒白有两个近身护卫，此刻正在门外守着。一个异人叶惜花，一个常人卞玉霖，方才是和他们分头去寻盛廷之，谁知道还能落水误了事。

盛廷之脑袋左晃右晃：“不必，我自己回去。”突然想到周耀的眼神……“不！我还是留下来照顾二叔。”

盛舒白听了，唇角勾起，似乎流出欣慰的笑意，但若仔细看去，他的眼睛却没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