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月已陷入沉沉的睡眠。疲惫的身体坠入一片柔软的黑暗,意识却轻盈地漂浮起来。
她站在一片熟悉的虚空中。脚下是流淌的星河,头顶是无声旋转的鸦羽。然后,她看见了它。
小黑就站在不远处,依旧是那只漆黑的乌鸦,它没有言语,只是用它那双纯粹的眼瞳,温柔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祝月的心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安宁填满。她走过去,在它身边坐下。此刻的静谧,是劫后余生最珍贵的馈赠。
她伸出手。小黑温顺地低下头,将微凉的头顶轻轻抵在她的掌心,蹭了蹭。祝月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插入它颈后浓密光滑的羽毛,一下,又一下,缓慢而轻柔地梳理着。指尖传来羽毛特有的柔韧触感和它平稳的体温。小黑发出极其细微、几乎不可闻的“咕噜”声,眼睛舒服地半眯起来。
时间在梦境中失去了意义。只有她指尖滑过羽毛的沙沙声,以及彼此无声的陪伴。祝月积压在心头的恐惧、悲伤、孤独,仿佛都被这温柔的触碰一点点抚平。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沉甸甸的温暖。
小黑突然抬起头,翅膀展开,指向梦境深处——那里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只信封。
祝月想走过去,脚步却突然沉重起来。
小黑的身影逐渐淡去,唯有它最后的目光,依然清晰地印在她的眼底。
“等等——”
她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祝月猛地睁开眼睛。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现实中没有小黑的身影。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
梦中那张木桌的位置……是她的书柜。
祝月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几步走到书柜前。柜子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柜面,却在边缘触到一丝异样——一张对折的纸条,被压在花瓶底下,只露出一角。
她抽出纸条,手指微微发抖。
纸上是一行陌生的字迹,工整却透着某种非人的冷冽:
[我们必将在现实重逢]
祝月的手指紧紧攥着纸条的边缘,纸张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腹。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压住。
窗外,天色又亮了一分。城市的轮廓在灰蓝的天幕下逐渐清晰。
就在这时,祝月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楼下街角一闪而过的反光。她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隐在窗帘的阴影后,向下望去。
一辆不起眼的深色轿车停在街对面的树荫下。车窗半开,里面一点猩红的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中明明灭灭。驾驶座上的人影轮廓模糊,但祝月几乎可以肯定——是王警官。
他果然没有放弃。
她走回床边,却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床沿,目光投向窗外灰白的天际线。
警察在门外窥伺。
祝月将纸条折好,放进胸前的口袋。
那里还藏着另一片羽毛,如今又多了一张纸。她轻轻按了按,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些虚幻的温度更真实一些。
她忽然笑了。
“我等你。”
等待那句“必将在现实重逢”化为真实的脚步,等待她的乌鸦,真正地回到她的身边。
天,快要亮了。
——昨日,警察这边。
夜色浓稠,派出所二楼东侧那间“临时专案组”办公室的灯,亮得像个倔强的灯塔,王警官掐灭烟头,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小山。
他面前的投影幕布上,是火灾现场的高清航拍图——焦黑扭曲的废墟,如同大地上一个狰狞的疮疤。旁边分屏滚动着初步的痕检报告、法医的初步结论,还有那片漆黑羽毛在实验室灯光下的特写。
“……综上所述,”屏幕里传来市局刑侦技术科专家的声音,带着一种面对未知的凝重,“几乎所有有机物证据完全灰化,包括理论上应残留的微量DNA痕迹。这种程度的‘干净’,不符合常理。”
王警官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不符合常理——这句话他今天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一个孤女,一场吞噬了整个村落的离奇大火,一片无法解释的羽毛。所有线索都像断掉的蛛丝,无法拼接。
“那片羽毛呢?”他沉声问,目光锐利地盯向屏幕一角羽毛的放大图。
办公室里一片压抑的沉默。投影仪风扇的嗡鸣声显得格外刺耳。
“无法检测出什么成分......”
王警官的声音干涩,“现场唯一的‘物证’,不仅无法指向任何嫌疑人,反而成了最大的谜团?”
“目前看……是的。”专家无奈地承认。
王警官靠回椅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祝月那张苍白、沉默、看似脆弱却异常平静的脸,总在他眼前晃动。她的供词滴水不漏,像一个精心排练过的剧本。
“王队,接下来怎么办?”旁边的年轻警员小李问道,“没有直接证据,我们连拘留她都做不到。”
王警官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没有直接证据,那就找间接的。明天,我再去‘探望’一下我们唯一的幸存者。”
“探望?”小李不解。
“嗯。”
王警官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政府考虑到她未成年,又遭此变故,已经帮她联系好了市里的一所高中。正好是暑假,可以跟着新高一一起入学,住宿都安排好了。另外,她现在住的那套临时安置房,政府特批,免费给她住到成年。”
小李愣了一下:“这……这是好事啊?她应该会……感激?”
“感激?”王警官哼了一声,“重点不是让她感激。重点是——把她‘钉’在这里。”
他手指点了点地图上那个标注着“临时安置点”的位置,“有了明确的去处和稳定的住所,她就有了‘根’。无论她想跑,还是想联系谁,我们都能更快地找到线索。而且,学校是个小社会,她总要接触人,言多必失。”
“那……那片羽毛?”小李看向投影。
“继续研究,死马当活马医。”王警官眼神凝重,“另外,申请扩大外围排查范围,特别是火灾前一周进出村子的人员车辆记录,还有……有没有任何关于乌鸦的异常报告,或者……特殊的民俗传说。”
——现在,清晨。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玻璃,在祝月简陋的房间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正对着窗外的老槐树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身口袋里那片冰凉的羽毛和那张写着誓言的纸条。
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沉稳。
祝月的心微微一沉。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王警官。他今天没穿制服,一件普通的夹克,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刻意挤出来的、略显僵硬的温和。
“祝月同学,没打扰你休息吧?”王警官的语气比上次温和了许多。
“没有,王警官请进。”祝月侧身让开,声音平静。
王警官走进房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房间——床铺整洁,书桌上只有几本借来的旧书,窗台上的绿萝蔫蔫的,没有异常。
王警官自己在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示意祝月坐在床边。“今天来,不是问案子的事。”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些,“是代表镇政府,给你带来一些安排。”
祝月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未满十八岁,又遭遇了这么大的不幸,政府这边给你做了妥善安排。”
王警官清了清嗓子,“市里的第三中学,教学质量和环境都不错,已经协调好了。正好现在放暑假,开学你就跟着新高一一起入学,学籍什么的都不用担心,他们会处理好。学校有宿舍,生活用品也会帮你准备好。”
他顿了顿,观察着祝月的反应。少女的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是低垂的眼帘和微微抿起的嘴唇,像是一个孤女听到恩惠时该有的、带着点无措的感激。
“另外,”王警官继续说,语气更“温和”了些,“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政府也特批了。一直到你年满十八岁成年,这期间的租金和水电都不用你操心,安心住着就行。也算是对你的一点补偿和支持。”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的蝉鸣声显得格外聒噪。
祝月沉默了几秒,才抬起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政府和警官的关心。”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王警官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不用谢,这是应该的。只是,这么大的安排,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比如,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想联系一下?毕竟一个人去新环境,有个熟人也好照应。”
这才是重点。他在试探,试探她是否会寻求外界的联系,尤其是那个可能与“羽毛”有关的联系。
祝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几乎能感觉到王警官那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她强迫自己放松手指,抬起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和恰到好处的孤独:“没有……没有亲戚了。村里……都没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真实的哀伤,但这份哀伤巧妙地掩盖了更深的东西。
王警官盯着她看了足足五秒钟。少女的悲伤很真实,那份茫然也很真实,但她的平静……太稳了。稳得像一潭深水,看不见底。
“这样啊……”王警官拖长了语调,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对了,上次在现场发现的那片羽毛,实验室那边还在分析,挺奇特的。”他状似无意地说着,目光却牢牢锁住祝月的眼睛。
“你说,一只乌鸦的羽毛,怎么能……那么特别?特别到连最先进的仪器都看不透?”
他紧紧盯着祝月脸上的每一丝变化,试图从任何细微的肌肉抽动、瞳孔缩放、呼吸节奏的改变中,捕捉到一丝破绽——一丝与这片诡异羽毛有关的破绽。他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等待看它能激起什么样的涟漪。
可祝月依旧平静,“是吗?我相信科学。”
王警官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三下。四下。
"科学当然值得相信。"他突然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的漆黑羽毛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但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我们一般称之为——"
"异常?"祝月接过话头,唇角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王警官也看恐怖小说吗?"
空气骤然凝固。
王警官眯起眼睛。少女的反应太过游刃有余,就像...就像早就预料到这场对话的走向。
“不怎么看,只不过新人里有爱看的,偶尔听他们聊到过。辛苦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王警官起身,临走前最后看了眼端坐的少女。她的影子投在墙上,边缘模糊得像是要融化在黑暗里。
"我明天也会来看你的。"他意有所指地说,"毕竟...暑假还长。"
门关上的瞬间,祝月绷直的脊背终于微微松懈。她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指甲在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红痕。
窗外,暮色四合。一只漆黑的鸟影掠过天际,转瞬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