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干枯的面皮肿得有些浮囊,两个窟窿里嵌着一对儿凸出的死鱼眼,碎花布衣角被高高撩起,惨白的肚皮上豁开一道五指宽的口子,黏腻泛黄的油脂往外翻着。
姗姗来迟的许知州只好奇地凑近瞧了一眼,喉间便止不住地犯恶心,他拽着旁边人的手臂,“愣着干啥,报、报警啊。”
方天问头埋得很低,凌乱的发丝遮住眼睛,只露出过于苍白的嘴唇,语气有些激动,讥讽道:“现在报警有什么用!”
接二连三的打击,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形之中,少年的脊背也渐渐弯了下去,他捂着脸嚎啕大哭,指缝间溢出两行滚烫的热泪,哽咽道:“没用的,没用的,都怪我...”
闻着伤心,听者落泪。
“那啥。”许知州心酸不已,悄悄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吸了吸鼻子,“生死轮回,你别自责了。”
安慰苍白无力,但也聊胜于无。
他摸了摸裤兜掏出屏幕碎裂的手机,本想先打个电话报警,但使劲儿按了几下也没见亮起来。
也不知人群中的谁冒了一句,“信号塔还断着哩。”
待到呜咽声渐渐平息,村长李叔半蹲在地上,叹了口气,率先开口:“天问呐,死者为大,还是尽快入土为安才好。”
方天问机械地点点头,目光呆滞。
村子里虽然大多都是老年人,但由于常年勤于劳作的缘故,手脚还算利索,抬人的那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我来吧。”一直安安静静的叶清影冷不丁开口,迈着大长腿靠近,伸手就要接过架子。
“就是,就是。”许知州咽了口唾沫,试探性地又瞟了一眼女尸可怖的死状,鼓起勇气撸起袖子,“您几位歇着,卖力气的事儿交给我们年轻人。”
村长自是不肯撒手,嘴里念叨着:“来者是客,你们几个外乡人...”话还没说完,他便一脚踩在沟渠边上,差点就栽进淤泥里。
叶清影离他最近,眼明手捷地拽了他一把,僵了一瞬,立马便放开了。
乌启山瞥见她表情,心领神会,默不作声地又占据一侧。
“你们歇脚遇见这事儿,不吉利。”村长还想再劝解一番。
方天问像是缓过劲儿来,默默地握紧木头架子一角,两颊的肌肉紧绷,眼神阴郁,低声唤他:“李叔,时候不早了。”
村长瞧见拗不过,叹了口气便让出位置,目送他离开,“这孩子,命苦啊。”
待到正午时分,两具棺椁并肩,两面招魂幡飘扬,小院儿添了几分凄清。
几人不便多叨扰,告了辞便离去了。
昨夜雨早早歇了,地面被阳光烘得只剩薄薄一层水汽。
越野车还被稳稳当当地压在树下,后备箱打不开,许知州拾了块石头,把玻璃砸得稀碎钻了进去。
南禺今天特意换了一边肩膀坐,慵懒地掀了掀眼皮,直白道:“你刚才故意的。”
她方才居高临下瞧得可是真真的,这小家伙瞧着人畜无害,心思可是复杂得很。
叶清影倚着车门,抿了抿薄唇,回答得十分坦荡,“是。”
似乎是料定她会如此回答,南禺喉间溢出一声轻笑,随手帮她把发丝拢在耳后,像是做了千百次那般熟练。
耳廓划过一道热意,触感细腻温润,叶清影一时忘了动作,绷紧身子,任由女人胡闹着。
故意的,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叶清影心想。
“哈哈,找到了!”许知州从一堆杂乱无序的包裹里拱出一颗五彩斑斓的脑袋,手里攥着几袋压缩饼干。
叶清影撕开包装袋,慢条斯理地掰下一块儿,举止优雅。
“咦?”许知州抹了抹粘在下巴上的碎屑,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新奇,他扒着叶清影左看看右瞧瞧,惊呼道:“叶队,你脸怎么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
叶清影额间青筋蹦跶了一下,停下手上的动作,面无表情道:“有吗?”
只可惜,傻子听不懂。
“有有有。”许知州脸上还顶着早上的巴掌印,说话依旧不着调,“哎哟,怎么跟个姑娘似的,都红到脖子根儿了。”
头顶传来一阵不加掩饰的笑意,银色的包装纸被攥成一团,叶清影作了几次深呼吸,勉强压住心头那猛然蹿起的无名火。
“吵死了。”乌启山眸中闪过一丝不耐,配上那拇指粗的断眉,颇有几分凶神恶煞的气势,一巴掌就呼了上去,“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许知州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只能不停呜咽反抗。
还能咋的,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赢。
叶清影一脚蹬在碎裂的岩石上,矿泉水顺着脖颈的弧度淌下来,在领口上晕成更深的墨色。
她捡了一块未拆封的饼干递上去,问道:“吃吗?”
南禺像小猫似的蜷起身子,埋头仔细嗅了嗅,然后两指捏着,推得远远的,嫌弃道:“不要。”
“那你要吃什么?”叶清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她便愣住了,这对话听起来莫名的亲昵自然,自己甚至都还没摸清对方底细。
一定是昨晚相处太过默契,叶清影心说。
南禺倒来了兴致,眸光清亮,沉吟片刻,一连串的菜名像极了相声里的贯口,“桃脂烧肉、金陵丸子、丝瓜卤蒸黄鱼、龙身凤尾虾......”
飞禽走兽,八大菜系,样样不落。
叶清影向来不重口腹之欲,但此刻被她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也顿觉食不知味。
“叶队,救命啊!”许知州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窜出来,头顶插着几截枯木枝,两边脸颊的红晕十分匀称。
“嘶——”许知州揉了揉脸,疼得龇牙咧嘴。
乌启山冷哼一声,胸口起伏不定。
叶清影饶有兴味地抱着胳膊,语气多少有些意味深长,“又怎么了?”
许知州年纪尚小,道行也浅,半罐水叮当响,大家更多是把他当吉祥物带着。
“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许知州恶人先告状,怯懦得朝对面瞥了一眼。
“你放屁!”乌启山怒骂道,惊起几声鸟鸣。
叶清影习以为常,十分镇定自若地朝乌启山扬了扬下巴,“你先说。”
这俩,就这个还稍微靠谱点。
“他说...”乌启山动了动唇,然后停顿一下,冷着脸道:“许知州说小师叔是...是...思春了。”
“啪嗒”一声,压缩饼干掉进山坳的水洼里,溅起浑浊不堪的泥水。
“叛徒。”许知州磨了磨后槽牙,一脸愤愤不平。
叶清影没什么特别反应,如墨的长发被随手挽起来,一双褐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折射着浅浅的琉璃光芒。
“那个...叶队。”许知州嬉皮笑脸地抱着她胳膊撒娇,“你听我狡辩,呸!解释,嘿嘿。”
南禺眼神微凝,玉足晃荡,心不在焉地听着声响。
叶清影自上而下扫了他一眼,默了片刻,敲了敲少年的脑袋,生硬地扯了扯嘴角:“你的定坤盘呢?你的符箓呢?干一行爱一行懂不懂?”
眸光冷凝如锋利的刀刃,突如其来的三连问,许知州脑袋有点懵。
叶清影侧目而视,直教他肌肤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对对对,我得找找家伙事儿...”他猛地一拍脑门,像只猴儿似地钻进车里。
缚妖师对待非人类都是各凭本事,诸如乌启山之流,凭借灵巧招式欺身肉搏,也有许知州这类,巧借精巧外物为己所用。
“桃木剑、镇坛木、拷鬼棒、令牌...”许知州口中喃喃有词,身侧肉眼可见堆起小丘。
叶清影:“......”
拐角处的山坡上有几棵橘子树迎风摇曳,枝叶上零星缀着几枚黄澄澄的果实,嵌着几株粉嫩的桃花,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叶清影眼眯成一条缝,怀里冷不丁被塞了一叠符箓,字符横七竖八歪歪扭扭,似小鸟腾飞姿态,又似蝮蛇盘旋环绕。
“叶队你拿着,我这儿储备还充足得很。”许知州骄傲地拍了拍胸脯,猛地扯开背包夹层展示,几张黄表纸掉在地上,晕染了点点的水渍。
叶清影脸色稍霁。
日晕往西方挪移,一行人顺利抵至高处。
许知州弓着背,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哎哎哎,我说,我们翻墙过去不就得了,至于爬这老高么。”
乌启山拎着他衣领往后一提。
悬崖峭壁之下,是一处黑黢黢的洞坑,削平了整座山顶,层层下叠,宽约百丈,深不见底。
那哪儿是什么工地,分明是一处露天开采的矿场。
许知州趴在崖边向下望,顺手掷了一块碎石,疑惑道:“这啥时候有的,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此处虽深处山脉腹地,但毗邻网红打卡地,不应毫无风声才对。
“下去瞧瞧。”叶清影紧紧地盯着那团似有似无的黑气。
千机索一头嵌进石缝中,一头绑在腰上,只见几道残影略过,山坡上只留下许知州颤颤巍巍的身影。
“卧槽,你们等等我啊!爷怕高!”许知州吓得腿软,嘴唇子都泛白了。
山谷中荡起阵阵回声,伴随一声惊叫,山坡又恢复以往的宁静。
风吹树梢,卷起起伏有致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