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忽明忽暗的灯光倏地灭了,逼仄幽静的堂屋气氛凝了一瞬。
乌启山患有眼疾,夜不能视,眼前突然迷蒙,他瞳孔微颤,掌心用力掰着木质床沿,故作镇定地回道:“湿婆神也不奇怪。”
传言湿婆神终年在吉婆娑山修行苦练,居于神山冈仁波齐,属三相神之一,兼具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的双重性格,统御妖鬼,悲悯众生。所以尽管神像千姿百态,呈现各种恢诡谲怪的的相貌,但依旧有大批虔诚的信徒供奉,求财渡己保平安。
几人走南闯北,见过的湿婆像也已不计其数。
“是不奇怪。”叶清影摸索着拢了拢灰扑扑的窗帘,并心灵手巧地打了个系。
月明如昼,荧澈的光华透过腐朽的窗框斜斜地铺在地上,黑暗与光明交织成趣,地砖上躺着一根泾渭分明的界线。
乌启山松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那小师叔...”他其实想说的是会不会是判断错了,但由于对小师叔的盲目崇拜,这欲言又止的话迟迟未能说出来。
屋内摆件都很老旧,大多是上世纪的老古董,南禺像是得了趣,时而坐于窗前,时而浮于空中。
叶清影视线随着她游移,眼前覆了一层红纱,她眉梢微蹙,沉吟道:“不对。”
“嗯?”乌启山同她一般仰着头,却只瞅见晃晃悠悠的灯绳。
时针停在十二点整,机械女音准时报时。
“昨日我们来时,工地东南角有一座山神庙。”叶清影摸了摸鬓角,似乎真能感受到薄纱那丝丝入扣的凉意,“试问,你会早上祷告,晚上诵经吗?”
湿婆神属大乘佛教,山神属本土道教,不同的神祇派别,怎可混为一谈,这就像睁着眼睛胡诌耶稣和如来会坐一起打麻将一样,纯属无稽之谈。
乌启山动了动唇,似懂非懂。
“笃笃笃”一阵轻响,堂屋的布帘被撩起,年逾古稀的老人手捧一盏温暖的烛光。
那是一盏造型古朴的煤油灯,灯头形如张嘴□□,玻璃罩状如大肚灯笼,虽然灰尘仆仆,但瞧着却崭新,没多少使用痕迹。
她摸着墙,轻车熟路地走进来,低声念叨着:“我听见电闸又跳了,久了不用总是这样。”
“谢谢婆婆。”乌启山眯了眯眼,勉强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突然想起医药费还没结,随即掏了掏口袋,空空如也,无奈窘迫道:“那个...婆婆,我们没带现金。”
意外车祸,瓢泼大雨,手机没电没信号,狼狈不堪的几人早已精疲力竭。
老人置若罔闻,撂下煤油灯就一步一步往外挪,许是因为几人的到来,屋内摆放变了模样,她稍不注意,膝盖便重重地磕在板凳上。
“小心!”叶清影眼疾手快,跨步握住老人小臂,掌心触感温热。
与此同时,老人也摸到她湿润的袖口,她抬起沟壑纵横的脸,目光木讷,便开始重复地说:“睡一觉吧,睡醒就好咯,睡醒就好咯...”
寂静的夜里,盲杖声音响了很久才逐渐平息。
“啊哈...呼...”乌启山打了个哈欠,眼角逼出两滴泪。
“先休息吧。”叶清影把湿哒哒的外套搭在窗户上,影子映在地面上,被风拂得一晃一晃的。
也许是村子人烟稀少的原因,堂屋的单人病床只有两张,挨得很近,略一翻身,木头床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
乌启山侧身蜷腿躺在许知州身侧,两个一米八的高个子把床挤得满满当当的,不大会儿便传出轻轻的鼾声。
叶清影独占一床,被子浅浅搭在胸口,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角虫音低吟,极易困觉。
可是她毫无睡意,只因正上方压着一道婀娜的身影,一双眼灿若繁星,像极了一朵诱人采撷的玫瑰。
南禺的影子比白天浅些,甚至能透过她能望见大如盘的银月。
两人,不,准确说是一人一影就这样面对面僵持着,叶清影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别扭,侧头冷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尝试过了,定坤盘不起一点作用,这已经超出自己职业范围了,既不是妖鬼那还能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南禺双手虚虚撑在叶清影胸口,眸光流转,忆起曾读过的话本子,便脱口而出道:“当然是——”
指尖轻点叶清影眉心,后者莫名有些紧张。
“你的心上人。”南禺虽是轻佻地笑着,但眉宇间却仿佛萦绕着某种愁绪,稍纵即逝便消失了。
叶清影敏锐地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微微怔愣,一时竟不忍反驳。
隔壁床鼾声重了些,一无所知的许知州砸吧砸吧嘴,发出几声呓语。
叶清影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话锋一转道:“不管你是谁,能不能先从我身上下来。”
“不能。”南禺笑盈盈道,反而凑得更近了,“这儿拢共就两张床,难不成我睡旁边去?”
一张明艳的脸近在迟尺,叶清影隐在发丝下的耳廓透着点红,心里回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还从未和人如此近距离接触,我们的叶队有些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不知廉耻。”
南禺听了并没什么反应,歪着头打了个呵欠,瞧着是倦了。
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无处着力,在今日之前,叶清影想不到竟会有女子如此放浪形骸,尤其表现对象还是自己,这种不适感就更为强烈。
白日里高高束起的马尾全散了,乖顺地铺在枕头上,面庞瞧起来柔和许多。
叶清影拉高被子遮住脑袋,瓮声瓮气道:“我睡了。”
一分钟、两分钟...只听得老式钟表的指针滴滴答答地走了很久,也未曾听见那人的回答。
被子里空气稀薄,叶清影额间被闷出了一层薄汗,她四下张望了一眼,哪儿还有半分人影。
南禺仿佛是她杜撰一般,像极了亦幻亦真的南柯一梦。
世界终于清静了,叶清影咧了咧嘴角,然后一丝不苟地掖好被角,倒头便睡。
纵横交错的巷道像极了盘根错节的百年古柏,莫说有人影,连一盏普通的路灯都未曾瞧见。
南禺索性浮于房顶之上,借着月光能占据更好的视野。
因着白日守灵的缘故,青石板上,沟渠里,顶瓦边,都沾着不少圆形方孔的纸钱,破碎的姜黄纸屑浸满了泥水,脏兮兮的。
南禺顺着八卦**阵一般的小道慢悠悠飘着,每到一扇窗户面前便停顿观察一会儿。
都说动物通灵,走街窜巷的白狗像是能瞧见她似的,对着虚空一阵乱吠:“汪汪汪!”
南禺不得已停下脚步,纤细的食指竖在唇边,低声道:“嘘——”
白狗呜咽两声便不叫了,翘着陀螺似的狗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她停狗停,她动狗动。
“好狗。”南禺十分敷衍地夸了一句,连多余的眼神也没给它。
已是凌晨一点,万籁俱静的时候,村子却还零星亮着灯,窗户无一例外都被封着,不仔细瞧都发现不了。
只有一处灯火通明,房门大喇喇地敞开着,房檐上挂着两个白灯笼,明明灭灭的烛火闪烁,一条白布从梁上直直地垂下来。
这是方天问的家,今天是余老汉新丧。
南禺沉思片刻,直接飘了进去,白狗依然紧随其后。
棺椁前整齐摆放着香蜡纸钱,微红的火星子不时燃起一声“啪”的炸裂声,方天问还是白天的打扮,一身素缟,头戴白绫。
只是瞧着比白天更虚弱了些,他跪坐在蒲团上,口中喃喃有词,背脊弯折着,动作神态同村长老李如出一辙。
南禺刚想再凑近一些,好听得真切,白狗突然“汪”的一声,惊醒了房屋主人。
“小白。”方天问轻声唤了一声,微闪的眸子似是凝了些泪水。
白狗瞧着是乖巧地趴在蒲团一侧,任凭少年抚摸,实则是寸步不离地躺在南禺裙摆边。
南禺冷冷地盯了它一眼,又绕着简易灵堂巡视一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一阵凉风卷着微湿的水汽,白狗打了个冷颤,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小白!别跑!嘶——”方天问高声喊道,小腿被压得太久,乍一起身便酸胀不已,猛地又跪了下去。
他缓过劲儿来望了望,门口除了飘散的纸钱,哪儿还有白狗的影子。
一影一狗又恢复了方才的相处模式,一个在前面飘,一个在后面追。
南禺似乎铁了心地想甩掉它,飞得越来越快,不一会儿便能听见白狗气喘吁吁的声音。
南禺站定,像是厌倦这你追我赶的游戏,冷声道:“好玩儿吗?”
“汪...呜...”白狗绕着她转圈圈,尾巴也不自觉耷拉着。
“呵。”南禺冷笑一声,倏地降低高度,葱白如玉的手扯了扯白狗毛茸茸的脸,眯了眯眼道:“牵丝傀好玩吗?小师叔。”
白狗猛地僵住身子,浑身毛发竖立,含糊不清地吐着人声:“对...唔...起...”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南禺松开她的狗脸,拍拍手,又恢复玩世不恭的模样。
叶清影嗫嚅了半晌,道歉的话在嘴里咀嚼了好几遍,最后就是一言不发。
南禺本来心头就堵着气,眼下等得不耐烦了,黝黑的眸子更是腾地燃起一簇火光,不管不顾地扔下叶清影就往前走,暗骂道:“真是块木头疙瘩。”
叶清影心一横眼一闭,喊道:“叶清影!”
话音刚落,南禺脚步停滞,衣帛荡起层层涟漪,她挑了挑眉稍,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
叶清影啪嗒啪嗒地跑了几步,抬头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的名字。”
南禺扬了扬唇,眸光潋滟,更衬得她风情慵懒,她撩了撩头发说:“南禺。”
那一刻,白狗滴流圆的眼睛里盛满了南禺红衣飘然的模样。
关于湿婆神的介绍,部分引用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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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