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不知道村中阵法的事情,叶清影也懒得费口舌多加赘述。
许知州连连哀嚎,浑身像是没长骨头似的,软趴趴地搭在乌启山身上。
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坡的泥巴道极窄极狭,村庄位置也极为刁钻,恰好嵌在连接的山坳处,没有平坦的大路。
乌启山独自一人便已颇为费劲,更何况还载着一块秤砣子,那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许知州毫不知情,舒舒服服地耷拉着脑袋,随着走路的一起一伏晃悠,吐出均匀清浅的呼吸。
睁着眼睛又数几十秒,乌启山倏地停下,打断某人美梦,“你给我起开。”
“哎哟。”许知州一不留神栽倒在草丛里,压出个不规整的缺口,屁股跟摔成几瓣似的,火辣辣的疼,“你他么谋财害命啊!”
山神庙修的和土地庙一样磕碜,飞檐断裂,红漆脱落,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泥,它甚至都不是砖垒出来的。
许知州这动静可大,直接把山神庙顶掀了个拳头大小的洞,嘴里还骂骂咧咧个不停。
乌启山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把缺了一角的贡盘扶正,那泥塑的雕像只有几尺高,头戴紫冠发饰,左手持着武器,右手捋着胡须,正襟危坐,慈眉善目。
叶清影往山坳里盯了许久,才蹙着眉转回头看他俩。
“不好意思啊,路过路过。”许知州拍拍裤子上的泥,弯腰作了一揖,“山神老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没看见啊。”
干他们这行的,或多或少总是带点儿迷信。
叶清影屏声静气地望了一眼,又忍不住默默地移开视线。
一米八的大高个儿,猥琐地跟个猴儿似的,在草丛里半跪着,往屁股兜里掏了又掏。
月亮若隐若现地露了个脸,很快又被乌云遮蔽,眼瞅着又要逼近子时,叶清影垂眸耐心等了一会儿,才淡淡催促道:“好了没。”
“好了好了。”许知州忙道,一边利索地收起背包,一边往贡盘里扔了几块压缩饼干,念叨着:“权当抵您这破了的房梁。”
夜间微凉,起了一层薄雾,把几人笼在其中,衣袖上沾着些晶莹的水珠。
时不时略过动物的叫声,在这漆黑的夜里,声音被放大好几倍,许知州莫名有些憷,吞了口唾沫,东一搭西一搭的找话聊,问:“叶队,现在能看出村里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嘛?”
“不能。”叶清影敛神道。
许知州不咸不淡地“哦”了声,随即又好奇道:“叶队,那村里的和我们在洞口遇见的假玩意儿是一伙嘛?”
他说的是那两只还摆在矿洞口已经溃烂的猫咪。
“不知。”叶清影轻声道。
许知州不吭声了,难得安静了几分钟,左侧是悬崖峭壁,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右侧是齐腰高的茂密草丛,随风摇曳黑影丛丛。
“嘎巴”一声脆响,像是树枝断裂的声音从草丛深处传来。
许知州汗毛一僵,不自觉拉高了声调:“那个那个叶队,等等我。”
乌启山和叶清影早就习惯了,一前一后脚步不停,但速度还是微微放缓了些。
许知州一个箭步冲到乌启山身前,缩在叶清影身侧,挽着她胳膊跟个小媳妇儿似的,压根没心思注意身后人难堪的脸色。
他嘿嘿地笑了笑,抛出疑问:“叶队,我们虽然没发现方天问的鬼影,但他也不一定是个活人呐,谁这么牛逼能在死人堆里过日子,还能若无其事的。”
叶清影慢条斯理地掰开他的手指,无奈道:“你能不能不说话。”
当然不能,因为自己害怕。
但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否则肯定会被乌启山嘲笑一辈子,许知州打了个呵欠,干巴巴道:“哈哈,那不说话能干嘛?”
叶清影指了指耳朵,一缕淡淡的烦躁爬上眉头,冷声道:“真的很吵。”
许知州搜肠刮肚也没了话讲,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在自古以来的丧葬仪式中,停灵三天一直是风俗规矩,是以,当三人抵达僻静的村庄时,那两扇高高扬起的招魂幡还安安稳稳地立在原处。
天色已经很晚了,八卦阵八个方位黑黝黝的,但实际上是在窗户上糊上了厚厚几层报纸,只有守灵的方天问家还灯火通明着,成了这唯一的光源,非常好辨认。
三人觅着光走,十分顺利就抵达目的地。
宅院门口似乎和昨日又有些区别,大门敞开本是为了迎接死去亲人不愿离去的鬼魂,如今却紧闭着,只从门缝中透出些微的光亮,房梁上多悬挂了一条白绸,两条互相交织纠缠。
叶清影抬了抬手,作势就要敲门。
许知州忙扯住她,压着嗓子问道:“难道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去?”
计划呢?策略呢?
岂料叶清影只是轻轻挣脱他,表情十分认真,反问道:“那不然呢?”
在许知州愣神之际,“咚咚咚”门已被扣响三声。
不消片刻,隔着围墙,院落里立马传出少年略微嘶哑的声音,“来了。”
伴随着“吱呀”一声,木门缓缓打开了,方天问探了探头,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肿胀的眼皮挤得眼睛只留了一条缝,隐约能瞧见血丝。
“嗨。”许知州尬笑着,朝他挥了挥手打招呼。
入眼是三张熟悉的脸庞,方天问略有些怔愣,喃喃道:“你们怎么...”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叶清影便越过他跨过门槛,再说话时已经悄然站在院落里面了,她解释道:“打扰了,我们还欠着婆婆医药费和住宿费还没结。”
人都死了,还提什么钱。
方天问木然地看着她,神情呆滞,脑筋像是没转过弯。
怪不得叶队白天在车里翻找了许久,合着在找现金呐,只是这理由会不会太拙劣了些,许知州心说。
果不其然,下一秒方天问转了转眸子,显得有生气许多,低声道:“算了吧,婆婆她...”他哽咽住,眼角划过一道湿意,泪花狠狠砸在灰扑扑的泥水地上,溅成四射的梅花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叶清影语调很慢,带着浓浓的倦意,“抱歉,请节哀,但一码事归一码事。”
“反正她也用不了。”方天问垂首,执拗地盯着自己脚尖。
许知州单手把着门框,扯着木头疙瘩似的乌启山进了屋,“那个路还没通,我弟弟肚子疼,想讨口温水喝。”
他的理由较之方才叶清影胡诌的,确实生动许多。
他话音刚刚落下,乌启山脸黑得跟块破抹布似的,弟弟?他哪门子的弟弟?谁是他弟弟?!
“你——”乌启山刚准备骂他,脸倏地白了。
许知州用力揪着他腰际的软肉,盯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哎呀,弟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肚子是不是更疼了。”
手感一点都不好,硬得跟块钢筋似的。
“我——”乌启山动了动唇,眼睛被糊了一脏兮兮的袖子,泥巴点点的,还沾着些难以言喻的臭味儿。
“瞧把我弟弟疼得,哥给你擦擦汗。”许知州戏谑道,手下的动作可是一丝不苟。
乌启山被熏得昏昏沉沉的,张了张嘴,无声补了一个——“操。”
“好吧。”方天问捏了捏眉心,因着长时间的情绪起伏,有些心力交瘁。
他急匆匆地往厨房走,头也没抬,“你们先等一会儿,我去倒水。”
“谢谢。”叶清影微微颔首,等他瘦削的身影完全没入西边屋子时才收回视线。
正厅里并肩摆着两具棺材,款式相同,红漆油亮,单凭肉眼看不出区别。
风飒飒的,无端夹着些刺骨的寒意,像是要落雨的前奏。
根据停灵三日的规矩,明天便是余老汉出殡的日子,两具棺材边缘都封上了柳木钉。
已近子时,叶清影立在棺材面前,指尖轻轻触于柳木钉之上。
“要等等,水冷了要重新烧。”方天问远远地站在房檐下,稍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支出的房沿凝了些露水,久不久落下一滴,在水泥地上晕染开来,然后再消失不见。
叶清影蹙了蹙眉,她刚才好像感觉掌心微微颤了一下,如蚊蝇振翅,波动极小,恍若错觉。
她目光极隐晦地扫了一眼,又好像一切如常。
“不碍事,我们等等就行。”许知州朗声应道,随即转头装模作样地擦了擦乌启山的额头,安抚道:“弟弟乖,多坚持一会儿嗷。”
“滚。”乌启山靠在他肩膀上,凑近耳朵用气音低声骂了一句。
“傻蛋,你最好装像一点儿。”许知州不甘示弱地回击,对着他小腿肚就踹了一脚。
乌启山极不情愿地哼唧了一声。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方天问羡慕道,然后神情落寞地低下头。
许知州也不咋会安慰人,抠了抠脑袋,笨拙地说道:“会过去的。”
一双手搭上他肩膀,方天问抬头一望,猝然撞进叶清影浅褐色的眸子里,郁郁沉沉。
他愣了愣,立刻低下了头。
叶清影从怀里掏出一叠大红纸钞,直接塞进少年的怀里,“拿着吧。”
方天问像是触电似的,猛地弹开,把钞票推了回去,“我不要。”
叶清影偏了偏头,解释道:“这是医药费和住宿费。”
方天问手下的动作慢了些,稚嫩的脸上满是懵懂,迟疑道:“也、也用不了这么多。”
许知州顺势往他怀里塞了塞,“拿着吧,她钱多,烧得慌。”
少年抬头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很是纠结。
叶清影点了点头,似是累极了,阖上眸子养神。
夜半子时,上弦月落,下弦月出。
方天问勉为其难的收下,喉结微动,旁若无人地跪在蒲团上念经超度。
乌启山警铃大作,脑袋里那根弦倏地绷紧了,他哎哟哎哟地痛呼两声,额间的汗水滴落在地。
来真的?许知州本是松松地搂着他,这下也慌了神,忙问道:“方天问,热水好了没?”
默了片刻,方天问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瓜子,急吼吼道:“好了好了,我去看看。”
他刚走没两步,背后就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击声,乌启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额头磕出老大一个肿包。
“我靠,狗日的乌启山你别吓老子。”许知州半跪在地上,膝盖磕出一团乌青,费力地支起乌启山上半身。
他环顾四周,一览无余,除了棺材就是挽联,连个破凳子都没有。
许知州扛了一下没抗动,累得满头大汗才挪动了一点点,脸色憋得通红,腮帮子气鼓鼓的,“平时吃的啥,重得跟猪似的。”
谁也没瞧见,躺在地上的某人握紧了拳头。
“那个,搭把手。”许知州朝着方天问抬了抬指尖。
方天问正手足无措着呢,突然被指挥,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疾步折返回来,手搭在乌启山胳膊上准备使劲儿。
“一二三,走你!”许知州喊着号子。
抬了几下,方天问才发现问题,这么大个人没地儿放啊。
他着急忙慌地撂下乌启山,“我去抬俩板凳。”说完,就冲进了东侧的里屋。
等待脚步声逐渐弱了,乌启山才虚虚地睁开一只眼睛,问道:“小师叔,怎么样?”
“!”许知州跌坐在地上,一颗心忽上忽下的,震得胸腔共鸣,他照着乌启山肚子就是一坨子,“靠,下次装之前能不能打声招呼!”
“咳咳咳...”乌启山咳了两声,愤怒道:“你刚才踢我打招呼了吗?!”
“我那不是策略嘛。”许知州嘴唇嗫嚅了几下,无法反驳。
“我这也是。”乌启山冷声道。
叶清影倚在墙边,冷不丁冒出一句,“热的,有脉搏。”
“活的,活的。”许知州拍拍胸脯,这气儿还没喘匀净,就听见那头脚步声啪嗒啪嗒就过来了。
方天问左手提着水壶,右手抓着几斤重的马扎,健步如飞,停下的时候连脸都不带红的,走到跟前儿时,他脱口而出,“许大哥,把乌大哥抬马扎上。”
叶清影微卷的睫毛微颤,阖着眼睛充耳不闻。
“行。”许知州二话不说,两人合力利落地把乌启山抬到马扎上放着。
“哗哗”水流声响,方天问倒了一杯水递给他,等到第二杯水时却犯了难,举着杯子不知所措。
许知州咕嘟咕嘟往肚里灌,惬意地咂咂嘴,“你别管她,站着睡着了。”
“睡着了?”方天问凑近瞧了瞧叶清影恬静的面庞,把快要溢出来的水放在她面前,奇道:“人站着还能睡觉吗?”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小朋友你没见过的多着呢。”许知州摇头晃脑,一个人自娱自乐,邀杯对明月,一杯白开水愣是喝出佳酿的感觉。
暖黄的白炽灯在头顶高悬,飞蛾小虫前仆后继地往上涌,总是冒出“滋滋”的声响,正下方累了一层薄薄的尸体。
几声虫鸣之后,许知州百无赖聊,问道:“你今年多少岁,不读书吗?”
方天问额间一抹白绫,衬得脸色橘黄,他苦笑道:“十六了,人都死光了,还读什么书。”
“欸,总归还有其他亲戚吧。”许知州不赞同地摇摇头。
“都死了,十几年前都死光了。”方天问声音愈发地低,头埋在双臂间,似是在颤抖。
许知州共情能力极强,拍了拍他肩膀,也跟着抹了抹眼泪。
两两沉默不语,乌启山等得不耐烦了,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旋了旋方向。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嗯唔——”许知州瞪着眼睛扭了扭身子,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挣扎着继续问道:“那、那十几年前是咋了?”
“十几年前...”方天问从怀里仰起头,眼神迷离地望了望残月。
十一年前,方天问五岁,父母尚健。
他印象中的村子,虽然不富裕,但家家户户其乐融融,每到天色将黑的时候,总是会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那大概是夏天的事,不知道从哪儿起修进来一条水泥路,贴着山壁蜿蜒起伏,总是叮叮当当热闹得很,灰尘多了,汽车多了,连人心也躁了。
村子的人都说是有老板在这儿挖了一处矿场,要造福乡里呢。
他还年幼,能记住的东西不多,但还永远记得那天清晨,自己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接二连三的小汽车驶进村里的泥巴路,扬起几丈高的灰尘,迷了人眼。
为首的男人镶着大金牙,手里握着的是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大块头,听说那东西叫电话,可以千里传音,多神奇的东西,像神话故事似的。
从那天起,庄稼地荒了,菜园儿空了,大家都挤到那矿场里卖力气,村里也终于有人用上了大砖头。
“金矿?!”许知州大惊失色,不由得抬高了声音。
“嗯。”方天问淡淡颔首,“听说是不经意间挖到的,山里面有天然溶洞,矿场老板把消息守得很严。”
纸终究包不住火,那阵风还是吹到了村庄的每个角落。
后来,村子里连晚上也黑漆漆的,挨家挨户都没有人。
不知谁先起的头,晚上偷偷背着背篼,拿起凿子私自下了洞,一传十十传百,红眼附和的人越来越多。
老板几个月不来一次,被里应外合的瞒着,还沉浸在即将暴富的幻想之中。
那几十个日日夜夜,他总是伴着黑暗入睡。
好黑啊,他怕极了,蜷在被窝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不断哭喊母亲的名字,可终究是无济于事。
“哭累了,自然就睡着了。”他抿了抿唇,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那天是春分,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天黑等到天亮,再也没能等回母亲。
他当时还没炉灶高,却乖乖做好了饭,那几天车辆鸣笛声连绵不断,回荡在幽深寂静的山谷之中。
“洞塌了,人死了挖不出来,老板最先卷款潜逃了。”方天问轻声道。
村子里留下的都是没有劳动力半大的孩子,都陆陆续续被亲眷接走了,再也没听到过消息。
“那你们怎么不走呢?”许知州问道。
方天问愣了愣,回道:“走了呀,几个月前才回来的,听说矿场换了新老板要重启,我舅舅为了方便照顾婆婆,便又带我回来了,村子也陆续回来一些人。”
“落叶归根嘛,老一辈总是这样想的。”
“你婆婆之前没和你们一起离开吗?”许知州追问。
“一起的。”方天问喃喃地说,“前几年清明祭拜,婆婆说她在外面住不惯,便犟着要回来守着这一亩三寸地。”
“那你还记得出事儿那天晚上,有哪些人下洞了吗?”许知州沉吟道,随后他立马补充一句,“我就是好奇。”
方天问摇摇头,“记不清了,那段时间乱的很,来了许多人,也走了许多人。”
那天是春分,是他眼里最后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