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宁静静看着宋煜庭的脸,许是光线太暗的原因,他的眼神黯淡,却并无防备之意。章宁开口说道:“前些日子王福禄派人来信,说齐山出了事,现在想来,应该是你去了齐山吧。”
宋煜庭冷冷地说道:“是我,就是在齐山,我才得知我与丞相大人居然有如此深的缘分。”
章宁明白宋煜庭指的什么,却并不恼怒。反倒是宋煜庭,每说一句,脸上的怒意就会更加明显。
章宁的目光从未在宋煜庭身上移开,“孩子,”他的语气很轻,“你身上不该戾气这般重,不像你爹。”
闻言,赵希声眯起了眼,伸手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白刚依旧是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可在宋煜庭听去,无疑是一把利刃划在心中。
他道:“我这人如何,与丞相大人无关,再有,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我爹?”宋煜庭瞪眼看着章宁,仿佛下一秒就能将他活活扒下一层皮来。
章宁移开视线,眼皮垂了下来。赵希声哼笑一声,站起身来,对着章宁说道:“人与人总是不一样的,章宁,和你一个屋檐下读书的那人早就不在了。”
宋煜庭眉头一皱,道:“师伯……”
章宁看着赵希声和宋煜庭,喃喃道:“师伯……”他像是印证了某种东西一般,自嘲似的一笑,说道:“看来这孩子的师父便是闻二哥了,哼,大哥,你们终究……心还是在一处。”
赵希声道:“人心为何会聚在一起,又为何会分崩离析,你还不知晓么?还是说你身在官场多年,早已忘了人心是何物?”
章宁冷笑一声,道:“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在你们心中只是个不知人心为何物,同样也没有真心的人罢了。”
“赵大哥,二十年前,寒平兄大婚之日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我未曾想到你我将近二十年再未见面,也未曾想到见面后你我二人竟会说出这番话。”
赵希声不答,只是静静看着章宁,眼神复杂。再看章宁,只因这屋中只亮了一根红烛,章宁多半个身子都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剩下小半张脸映在烛光下,连皱纹都是那么清晰。宋煜庭只觉得眼前这人有种说不出的割裂感。
章宁缓慢地站起身,继续说道:“当年在物华书斋,我以为一切都会长久,可最终我才知道,没什么是能长久的。在这世道下,想要长久的东西太珍贵了,也太易碎了。我们兄弟几个没能长久,可没了我,你们倒是能始终如一。”
赵希声叹了口气,“章宁,你要记住,是谁先动的手……”
“是我先动的手!”章宁怒道,然后他的声音又弱了下来,好像极其痛苦地说道:“是我先动的手……可是谁先起的疑心,谁先动的歹念?”他伸手指向宋煜庭,“若是当年宋寒平从未怀疑过我,那他怎么到的北疆,今日又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
“不准你说我爹!”宋煜庭喊道。
章宁双目紧盯着宋煜庭,“煜庭……宋煜庭,初见你时,你娘唤你阑儿,望你长大后聪颖过人、气宇轩昂,可你这名字也没长久,家更没长久。”章宁每说一句,宋煜庭便更气恼一分,他掩在黑袍下的手紧紧握住剑柄,只带某一刻出鞘直奔章宁咽喉。
“你年纪轻,初来乍到都知道些什么!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你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罢了,对这世间人情冷暖又能体会多少!几年光阴易逝,那时你手中又能抓住什么,又有谁会真心待你?!”
宋煜庭被章宁说得心中一阵酸痛,他忍无可忍,一把将拂雪拔出,剑锋直对着章宁,“你闭嘴!还轮不到你来教诲我!”
拂雪出鞘,屋中登时一道寒光闪过,再看章宁,眼角眉梢竟挂这些藏不住的得意。
这时,屋门被推开,一人猛地冲进来,提着把剑就挡在了章宁身前,两柄剑相交,登时发出一声脆响。
来人朝着宋煜庭喊道:“你是何人?为何拿剑对着我爹?”
宋煜庭一怔,仔细打量来人,越看越觉得眼熟。
章宁皱眉道:“宇藩,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宋煜庭恍然想起,他和叶鸣笙在李小二茶馆曾见到过这人,那时这人一身狐皮大氅,骑在马上,好不威风。他们听茶馆的人议论过,这人是当朝丞相的儿子——章宇藩。
章宇藩像是很怕他爹,有些唯唯诺诺地回道:“我出来见爹屋中还有光亮,便想过来瞧一瞧,谁知一来就听见屋内的吵闹声,这人还拿剑对着您,我这才闯入。”说着,他还瞪了宋煜庭一眼。
宋煜庭仿若未见,愤恨地撇开眼,心中却难免酸涩:“你好歹还有爹问你个话,可是拜你爹所赐,我连自己的爹都没见过……”
章宁开口道:“把剑收起来,我倒要看看他要怎样。”
章宇藩皱眉喊了声:“爹!这……”
“听话,收手!”章宁道。
章宇藩无奈,只得把剑放下,暗自提防着宋煜庭。
章宁对着宋煜庭说道:“若是忍无可忍,你只管伸手刺来。”他轻蔑一笑,好似完全没把宋煜庭放在眼里,“年轻气盛,定力不足,只怕你在手中握不紧什么东西!”
章宁再次刺激宋煜庭,宋煜庭气得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白刚起身走到宋煜庭身后,说道:“庭儿,想想师父都同你说过什么,要你做过什么,稳住。”
赵希声转过身来,看着宋煜庭,道:“剑在你手里,无论如何取决于你。”
宋煜庭只觉得一时间周身血液上涌,他好想一剑刺入章宁的胸膛,然后给九泉之下的父母一个交代,给当年宋府惨死的那些人一个交代。
“如此,便是了结了吗?”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心中问他,他不明白白刚为什么要他想一想师父对他说的话,要他做的事。
屋中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宋煜庭那把拂雪剑上,可宋煜庭的注意力却不在此屋中,他竭尽全力想着闻玄对他说的话,要他做的事。某一时刻,一副极静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中,那是他一日清晨在神女峰下扎着步子所见。
随后,心中那道声音对他说:“这并不算是了结。”
宋煜庭双目直视章宁有些混浊的眼睛,“你说得对,我是年纪轻,对这世间之事不过寥寥几眼,看不出什么,悟不透什么,‘世道’二字更不必提。”他顿了顿,语气对了几分坚定,“可是有些事我记得住,有些情我不会忘,我也不知道经年过后有怎样的变化,但至少此刻,我心中是不会忘了这些事的。”
说罢,宋煜庭收回了剑。
章宁有些诧异,“怎的把剑收了回去?我这命可就放在这里等你来取,怎么翻到收手了呢?”
宋煜庭不屑一笑,“丞相大人这条命,留着自然是有用处的。”
章宁笑道:“难不成还想让我帮你不成?”
宋煜庭道:“若为我爹平冤昭雪,自然要留你条命在。”
章宁心中不由得嗤笑,刚想反驳宋煜庭一句“你爹便是我上书参的,我难道还去为他平冤昭雪打自己的脸”,就听宋煜庭说道:“你是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若取了你这性命,这天下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恐怕还要拖上一拖。”
“丞相大人,你有功夫赌我会不会杀你,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这天下人,顺便瞅瞅与你勾结过的绿林人,看看他们都做过什么害人的勾当。”
宋煜庭本不想多说,可是他忽然想起那晚“鬼船”上那一双双眼睛,浑浊、恐惧、未知……他想他们本不该这样的。
闻言,章宁一怔,他属实没想到宋煜庭会说出这番话。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站在一旁的章宇藩。
宋煜庭说这话时神色柔和下来,和宋寒平更加相像。章宁心中虽有波澜,但面上依旧,他再次问道:“你当真不杀我?以后这等好机会可就再也没有了。”
宋煜庭一扬眉,尽显轻狂之意,“你怎么知道以后就没有这机会了?”
闻言,赵希声笑了出来,“怎么样,章宁,相隔二十年你与老衲再见,可还满意?”
章宁半眯着眼,“赵大哥,满意至极。”
赵希声走到宋煜庭身后,一把抓住宋煜庭的胳膊,“好,人不同,路不同,那我们就走着瞧!”
说罢,章宁只觉得面前刮起一阵风,吹灭了唯一亮着的那根红烛,等到视野再亮起来时,屋中只剩下他和章宇藩两人,一旁还传来屋门晃动的声音。
章宇藩惊道:“爹,我这就找人追出去!”
章宁摆摆手,“罢了,不是都说了吗,走着瞧!”
宋煜庭、赵希声和白刚三人一路出了京城才停下脚步。
赵希声道:“歇歇脚,咱们就赶奔镖局。”
宋煜庭迟钝地点了点头,整个人仿佛还浸在方才的屋子里。他想了想,忽然开口问道:“师伯,师叔,你们为何要带我见章宁?”
赵希声坐在他身旁,微微一笑,道:“有些人总归是要见一见的,你也看见了,他也在等着我们来。”
宋煜庭道:“我先前以为见到章宁会是什么腥风血雨的场面,今日一见,却是这般。”
白刚道:“不过是腥风血雨前的酝酿罢了。”
赵希声把腰间的铁葫芦解下来递给宋煜庭,宋煜庭也确实有些渴了,接过来就喝了一口。这葫芦里装的不知从哪里打的酒,口感辛辣,宋煜庭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睛。
赵希声悠悠说道:“老衲与他已经二十年未见,二十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既已知晓齐山事发,那我也该与他见上一面。”
“至于你……”赵希声看向宋煜庭,“庭儿,我带你见他,一来是要你记住他的样子,明白他身处怎样一个漩涡的中央,二来,我也是为了让他记住你。”
“记住我?”宋煜庭问道。
赵希声点点头,目光回望向京城的方向,“章宁这人自读书时便敏感多疑,为官后更甚,你今日也听他激你的那些话了,师伯总是相信,你能走出条不一样的路。”
走出条不一样的路,什么样的路?
宋煜庭不解,这世间的路千千万万条,谁和谁走的路都不一样,他和章宁自然也是这样。
赵希声道:“不明白?不明白也没关系,以后会明白的。”
他话锋一转,“庭儿,看来你这次去西南,收获不小。”
宋煜庭点了点头,把自己遇到的一切都说给了白刚和赵希声听。
直到天色微亮,三人才起身准备离开。赵希声和白刚走在前面,宋煜庭默默跟在两人后面。
“师伯,”忽然,他开口叫道。
赵希声转过头来,“何事?”
宋煜庭道:“我能不能借你那鸟儿传个信?”
不多时,一只白鸟扑棱着翅膀自三人身边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两圈,直直向北飞去。
白刚看着飞走的鸟儿,忽然问宋煜庭:“你找刘名釜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