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魈 第4章 路同行 一

褚一逍出了镇子，便唤了一匹马儿来代步。肃州远在西北大漠，要是凭着他这个两脚兽跑过去，早在到肃州前就形魂消散了。

这马儿不知是哪户富贵人家圈养的，浑身毛发油光水亮，确是一匹良驹。脾气也极好，任劳任怨地载了他三日，几乎不曾停歇。

褚一逍还担心它会累坏，没想到自己先撑不住了。

在马背上颠了三天三夜，他觉得自己的屁股快要从两瓣裂为四瓣了。越向西北行去，昼夜温差也越大，往往白日里烈日灼目，夜晚又朔风呼啸，吹得他脸颊生疼。

第四日中午，他下了马，寻了棵歪脖子树遮阳，躺在树下歇息。那马儿在他身边悠悠转着圈，啃食着一旁的枯草。

褚一逍平躺在地上，随手捡了颗草根在嘴里嚼着，只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地叫。他如今元神缺失，妖力还不足原本的一成，驱使这马儿许久，耗了不少力。这几日又是日夜颠簸，风餐露宿，已是十分疲倦。他叹了口气，觉得幸好是在荒郊野岭，人迹稀少。否则自己现在饿得要发疯，很难保证不吃人。

肃州毕竟太远，从平地走，不免要绕许多山路。日夜不停地赶去 ，也至少还需五日。玄门弟子御剑而去则要快得多。若是被抢先赶去，毁去他的元神，可就遭了。

若是自己的鬼雕还在就好了，褚一逍又叹一口气，走天上按直线而去，可要快的多。

正当他这么想着，天空中一个移动的黑点闯入了眼中，那黑点打着圈子，越来越近，眯眼细看，还生着两只翅膀，原来是一只大鸟。

褚一逍精神一振，撑起身子坐了起来，那鸟儿体型很大，应该可以载人。然而，越是体型巨大性情凶猛的禽类，往往越不好控制。他现在妖力衰微，也不知能不能使唤地动。

他伸手向空中招了招，那鸟儿竟然十分听话地朝下飞来，盘旋着落在了褚一逍面前。

这大鸟也瞧不出是什么品类，有些像雕鹫，但浑身羽毛稀稀拉拉，爪子上生着古怪的疮，看起来十分丑陋。

褚一逍在荒郊野岭奔波了三日，料想自己的模样也好看不到哪去，因此也并不嫌它丑，他一挥手放走了那匹马，骑上了这只怪鸟。

“好鸟儿好鸟儿，带我去肃州怎么样？”他笑嘻嘻地拍拍它的羽毛，那怪鸟“咕咕”地叫了几声，一下子展开长翅带他腾空而去了。

那怪鸟载着褚一逍在云间穿行，从上方俯瞰下去，山川沟壑犹如阡陌纵横，村镇房屋化作彩色的碎瓷镶嵌其中。眼看着地上的风景如潮水般后退，植被渐稀，已然从苍山翠水到了黄土戈壁，应是离肃州不远了。

“哇，这么快！”褚一逍摸了摸它头上的秃毛，夸道：“没想到你虽然看着丑，飞起来比我的鬼雕还快呢！”

他话音刚落，身体却剧烈地上下颠簸起来，忽然之间，这怪鸟不知为何摆脱了他的控制，胡乱地扇着翅膀，发出一声声高亢的长鸣，扑腾着要把他甩下去。

“喂！别呀别呀！”褚一逍拼命地抱住它的脖子，大喊道：“对不起对不起，你是最美的乖鸟儿，求求你别把我摔下去！啊啊啊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怪鸟发了疯似的乱扑，力气极大，褚一逍被从万米高空上甩了下去，发出一阵惨叫：“救命啊———！”

他的身体直直坠下去，就犹如十年前坠下悬崖时那样，濒死的痛楚再度袭来，五脏六腑像是被扭碎了一般难受，再也无法呼吸。

完了，这下真要被摔成肉泥了，褚一逍绝望地想，这样死相太难看，还不如死在斩妖剑下的好。

“救命啊啊啊啊啊！”

“咦，我怎么听见好像有人在喊救命啊？”

秦知礼好奇地张望着空中。

此时他与宁霁一后一前御剑而行，正往肃州赶去。

那日宁霁在茶馆接了他后，本要回师门复命。结果两人都快到桐庐了，忽然得知鬼雕在肃州袭人之事，宁霁立刻朝西北而去了。秦知礼本是结霖仙子派来跟着宁霁的，如果一个人回去，少不了被师伯责罚，也只好跟着他朝西北去了。

那惨叫呼救声越来越大，秦知礼确定不是幻觉，正准备叫住师叔，结果一抬头，看见一个人影朝着自己直扑下来。

哐当一声，秦知礼被这人砸了个正着，连人带剑往下跌去。

“啊啊啊啊啊——”两人齐声尖叫，往地上笔直地砸去，眼看就要摔得死无全尸了！

褚一逍忽觉腰间一紧，高空坠落的痛苦倏然间减轻了，有人环住了他的腰。

他惊魂未定的地喘着粗气，勉强抬眼向上看去，只看见一张光洁如玉的俊脸，黑色的眼眸幽深冷漠，冰冷的目光投射在他脸上，看得褚一逍心悸不已。

好消息：得救了。

坏消息：阎王爷救的。

宁霁一手挟着褚一逍的腰，一手提着秦知礼的衣领，稳稳地落在了沙地上。

褚一逍一屁股瘫在地上，他的腿还是软的，一点都站不起来，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和宁霁拉开了距离。

宁霁并没有多关注他，反手将僭云送入鞘中，转身去检查秦知礼有没有受伤。

秦知礼带着哭腔道：“呜呜呜，师叔，真的不是我御剑术不精，我是被那个天上掉下来的人砸到了，才跌下去的。”

宁霁既无责怪也无安慰，他捡起落在一旁的佩剑，递给了秦知礼。

“哎呦呦，羞不羞啊，这么大人了还哭哭啼啼的。”褚一逍摸了摸脸，发现面具还在，觉得宁霁一时半会认不出他来，心下一宽，嘴贱的毛病又犯了。

话一出口，他就悔青了肠子，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他的声音可没变啊！宁霁这么聪明的人，要是记不起他的声音，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褚一逍只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直跳，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果然，宁霁转过身来看着他，长眉微皱。

“这位公子，此地深处荒漠，并不安全，你还是尽快离开。”

他的声音还是如十年前熟悉的那般，低沉且轻，清越而冷，语调无丝毫起伏，听不出任何感情。

褚一逍站定在原地，惊呆了。

然而宁霁仍是平常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既无激动之态，也无痛恨之色。

褚一逍明白，以宁霁的性格，是决不会做出假装认不出他这种事来的。

看来，他是真的没有认出，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人，是十年前被僭云一剑穿心的那位祸世妖魔。

宁霁不再理会褚一逍，向秦知礼一点头，示意他跟着自己，两人转身向前行去。

褚一逍望着两人背影，刹那之间，一个颇为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既然宁霁认不出我来，那我不妨一路跟着他行动，伺机找回自己的妖元。

虽然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风险极大。但他生**冒险，一想到这，内心便生出一股莫名的兴奋，甚至还有一丝，诡异的窃喜。

“哎——等，等一下。”

眼看两人越走越远，褚一逍立马拔腿追了上去，边跑边喊：“仙，仙君，请带我一起走吧。”

宁霁闻声止住了脚步，一回头便见褚一逍张牙舞爪地跑过来，跑到距他两步时，居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扬起一小片黄沙。

褚一逍大声哭诉道：“仙君啊，我今早不知道倒了什么霉，被一只吃人的怪鸟抓去了，我拼命挣扎，结果就掉了下来，不小心砸到了您旁边这位小公子。幸好遇到了您，这才捡了条命回来。这四面八方都是沙子，今儿太阳大的要命。我又不会仙术，又没有水，怎么走的出去啊。求求您带我一起走吧！”

这番话乍一听十分诚挚，令人同情，谁能想到，他憋笑差些憋出内伤来。

秦知礼原本对他心里有气，此刻也不忍苛责，对他说：“这位公子，我们来肃州是来除妖的，而且很危险，万一，万一碰到那个，那个穷桀，可不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

“啊？为什么啊？”褚一逍惊讶道：“那穷桀不是早死了吗？而且我看这位仙君修为这么高，怎么会害怕山魈那种下三滥的妖怪呢？！”

秦知礼听了这话，得意道：“看来你还蛮有见识的嘛 ，不错，我师叔正是十年前杀了穷桀的那位玉——”

“知礼，问他家在何处，送他回去。”宁霁冷声打断了秦知礼，转身便要离去。

然而他突觉腿上一重，低头一看，褚一逍已经牢牢抱住了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原来是玉尘仙君啊，我太崇拜您了，要不是您当年平定魈乱，哪还有现在的我啊，今天要是能跟您一起走，那我真是死也瞑目了啊！”

秦知礼惊道：“喂，你快起来！”

清心派门规森严，严禁亲密狎昵之举，即便是同性之间，也不可有多余触碰。抱着对方的腿，已经是十分冒犯了。

然而这只是清心派内的规矩，若要拿来为难一个外人，就显得很不通情面了，尤其面对没有灵力的常人，更有恃强凌弱之嫌。

“起来。”宁霁冷冷地说，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寒意。

褚一逍不论是做人还是做妖时，脸皮都是一等一的厚，这点拒绝，对他来说，相当于欢迎。他又料宁霁不可能一脚踢开他，仍不撒手：“不，除非你带我一起走，不然我就不放手。”

“你叫什么名字？”宁霁忽然问。

褚一逍微一愣神，道：“我，我姓笑。”

“笑公子，此地危险，你若执意同行，需多加小心，不可擅自行动。”

“好好好，我可听话了，保证不乱跑。”褚一逍这才撒了手，他站起身来，看见宁霁的衣角已经被他刚才抓得皱皱巴巴的，心里暗自觉得好笑，还有些得意：除了我，谁能让你这一尘不染的天上人沾些灰尘。

秦知礼自小在清心派长大，同门之间皆是拘谨客气，从不逾矩。第一次看见这种脸皮极厚，有市井流氓之风的无赖之徒，心里大为震惊：居然有这种人！

“喂，小公子，你叫什么啊。”褚一逍又笑嘻嘻地凑过来，眼看胳膊又要搭在秦知礼身上了。

秦知礼连忙避开，说：“我我我我叫秦知礼。”

“好啊，小知礼，你师叔答应我一起走了，这一路你可得好好保护我啊。”

“什么小知礼？你这人有没有礼貌啊？！”秦知礼急道，这人虽然带着面具，但露出的半张脸光洁白皙，声音又清亮活泼，显然年纪不大，居然一开口就给自己起了个叫小孩的诨名。

他本想狠狠骂褚一逍几句，然而他至今为止还从没骂过人，一时词穷，正绞尽脑汁时，褚一逍又拍了拍他的肩：“喂，你师叔都走远了，还不快走。”

他一看，宁霁果然已走出老远了，只好匆忙瞪了褚一逍一眼，便赶紧跑去追师叔了。

褚一逍哼着歌儿跟在后面，看着宁霁的背影，忽然噗嗤一笑。

这可太像十二年前了，他心想，如果再来个小姑娘，那简直就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了。

三人在肃州大漠中缓缓前行。目之所及一片苍茫黄沙，正是日昳时，阳光毒辣，偶尔大风袭来，扬起一片沙尘，蒙的人睁不开眼，秦知礼被沙子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宁霁一路沉默无言，一语不发。周身泠然冰雪之气，在这炎热大漠中竟然不减分毫。

褚一逍热的不行，便快跑了几步，凑到宁霁跟前，和他并排而行。

果然稍微凉快了一点，褚一逍转头望着宁霁的侧脸，细细地打量起来。

十年时光倏然而逝，宁霁已然从当年的清纯少年长为了端庄挺拔的青年，即使五官仍是俊美如初，眉宇间的青涩之气，却早已褪得无影无踪。

从前初相识时，两人俱是少年形容，并排而立时，身高并无明显差别，宁霁只比他略高几毫。而如今宁霁早已长高了不少，而他跌下悬崖后从孩童时期重新长起，楚翠翠家又缺衣少食，是以他如今比十年前少年时还略矮一些。如今看向宁霁时，竟需要仰着脖子了。

褚一逍心中悄悄叹了口气，不过比起纠结身高这些小事，眼下最令人生疑的事，是宁霁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此事绝非巧合，他思忖道，宁霁的记忆应当是出了问题，不然他没有理由认不出自己来。

要扭曲，删改，甚至消除一个人的记忆绝非易事，需要效力极强的咒术，能够对宁霁的记忆做手脚的人，普天之下，怕也没几个了。此人究竟是敌是友，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对宁霁下咒，一时也难有头绪。

不过，倒是歪打正着帮了褚一逍的忙。

见过穷桀容貌的并不多，他细细算了算，除了宁霁，剩下的大概全都死了。萧自成倒是见过褚一逍，不过他并未见过穷桀，也未必会把当年那个山野少年和穷凶极恶的山魈联系在一起。

褚一逍正这么想着，忽听得一声禽类尖锐的长鸣。

一阵狂风挟着黄沙铺天盖地卷来，瞬间遮蔽了视线，沙尘之中，一只黑色的巨鸟直冲他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