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央,抱着石子筐的项天羽自知失手,惟恐伤了人。
忙带着歉意上前,就对上项天歌眨巴着的眼睛。
项天羽心下一跳,连声暗道不好。
“……对不住。”
待未看清来人时便已说出口的话显然无法收回,项天羽抱着石子筐的手紧了紧,音调急转直下,戛然而止。
项天歌也有些尴尬,因为项人杰的缘故,自己同这位表妹的关系其实没那么亲厚。
刚想说些什么,千淮眼疾手快,伸手扯住了项天歌的袖角。
“砸到了怀生,你莫上赶着。”千淮摇摇头,看向仍不发一语的纪怀生。
有些尴尬地冲项天歌点了点头,项天羽忙上前冲怀生道:“实在对不住,脱手了没控制住……人没事吧?”
纪怀生还是不说话,咬紧了牙,细细颤抖着。
顺着纪怀生的视线,项天羽也瞧见了地上的钗。
见那钗是街边摊子寻常样式,项天羽不自觉松了口气,笑道:“对不住,这钗我双倍赔给你。”
说着,便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块银子递过去。
“诶,发什么呆?我说我双倍赔——”
啪。
纪怀生一巴掌拍掉了项天羽递来的银子,抬起头。
被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项天羽也来了气,当下喝道:“你干什么?!”
说着,便怒目相视。
只视线相交的一瞬间,项天羽莫名觉得后脖颈一凉。
那目光很难形容。
沼泽中幽幽张开的毒蛇眼睛。
迷雾林中逼近的捕猎兽物。
刀尖寒光,淬毒兵刃。
最本能的避让让项天羽忍不住后退两步,却还是觉得不理解:“我并非有意为之!而且一开始也不是冲着你去的!我道歉了也愿意赔!不够的话你开价啊!总不能因这么个钗你杀了我吧?!”
听到动静,宋时瑾忙上前来。
看见地上散落的松石,宋时瑾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都说这孩子倒霉,原来当真是啊。
感叹之余,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依照纪怀生的臭脾气,这事儿善了不了,宋时瑾也难做出慷他人之慨的事儿来。
可也不能真的怎么着。
另一边,知道是自己为了保护项天歌的那一击打坏了宋时瑾送给纪怀生的钗,禹川有些抱歉和自责地站出来道:“……怀生,也有我一份的……那个,那个,我也想办法赔给你……”
纪怀生不说话,他只是悄声蹲下来,一只手捡起钗,一只手拾起松石,小心地在手里擦拭。
“……沾灰了。”
轻声呢喃,教在场几人听不仔细。
可宋时瑾是听见了的。
无言良久,宋时瑾冲千淮使了个眼色,后放缓步子上前也蹲下来,和纪怀生保持平视。
宋时瑾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隔着柔软的丝绢,将纪怀生紧紧攥着松石的拳头轻轻掰开。
“放松。”宋时瑾轻声道。
纪怀生愣愣地看着宋时瑾的动作,不自觉松开了手。
另一边也一样,黄铜的托头扎得人手心发红。
用帕子将钗包好,宋时瑾承诺:“不打紧,当真不打紧,可以修,也可以再送。”
自从那日与千淮谈过,宋时瑾大概就知道,纪怀生这孩子大约对自己有些特殊的依恋。
在宋时瑾看来,倒也能说的通。
就像雏鸟会格外依赖自己第一眼见到的东西那样,纪怀生长大的环境让他无法正常与人交往,家里又是那样的情况。
十年前无心之举,自踏进因果一桩。
罢了。
心下再叹一口气,宋时瑾回忆着自己儿时师姐的样子,耐下性子把纪怀生拉起来。
另一边捡起地上被打掉的银子,反手一抛扔给千淮。
“我们走了。”冲纪怀生笑了笑,宋时瑾拎起纪怀生的领子,又以先前那种拎鸡崽儿的姿势带着人离开。
在民众一阵阵惊叹中,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禹川,彼此大眼瞪小眼的项天歌与项天羽。
还有拿着一块碎银,颇有些不爽的千淮。
……
这下事主不在了,这对表姐妹总算不能再装作没看见彼此。
“呀,天歌姐。”项天羽僵着脸,硬着头皮打招呼。
“……好久不见。”项天歌有些变扭道:“少宗主。”
“很用不着。”
项天羽冷哼一声:“你如今又不是元甫宗的人,不必认我。”
“少主!少主!您在这儿啊!教小的们好找!”
人群里,有身着元甫宗服饰的门人挤出人群,哀叫道:“您跑得快,小的们跟丢了,回去宗主要罚的!”
项天羽翻了个白眼,不耐道:“我又不会惹事,跟着我还怎么玩儿?”
“少主肩上可是整个宗门的未来!不可整日只知玩乐啊少主!”
这话听得项项天羽都烦了,不耐地挥手道:“我就要跑,你们再追呗!实在不行你回去喊我爹亲来逮我!”
说着,项天羽抻了抻胳膊,上前两步,将怀中石子筐塞给项天歌。
“我不喜欢你。”项天羽盯着项天歌,又瞧了眼她辫子上的玉铃铛:“希望不会再见到你了。”
项天羽一甩头,抬脚便走。
“慢着。”
千淮忽出声唤她。
“怎么?”项天羽回头:“前日就瞧见你了,我也不喜欢你,略——”
她抬手,冲千淮做了个鬼脸。
所以说,妹妹弟弟臭小孩就是讨厌!
千淮心下气结,面上仍笑盈盈:“不用你赔。”
将银子轻轻一抛,落入项天羽敞着口的荷包。
分毫不差。
“咦?”
项天羽有些惊讶:“看起来是病秧子,其实功夫不错呀。”
话末,项天羽脚尖一点,稳稳落在街对面的屋檐上。
“所以说我不喜欢。”她咧嘴一笑,挥手道:“下回别见了!”
两三息间,消失在眼前。
看了看头一回笑不出来,面色凝重的项天歌,千淮估摸着,大约是心情不怎么好。
千淮忍不住叹气。
一个纪怀生,一个项天歌。
说起来都是可怜孩子。
说到这儿,千淮其实不止一次怀疑过,肖凤舒当初把自己流放到这破庙来,就是为了给这群倒霉孩子当家长。
“好了。”千淮含笑拍了拍项天歌:“出来玩儿的,开心些。”
“……千淮。”
“嗯。”
“你跟我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千淮扬眉,以为项天歌这是被自己的陪伴打动了,当下笑道:“怎么说?”
“你居然舍得把银子还回去。”
闻言,禹川也深有同感:“是啊是啊!”
……
见身边人不言语,项天歌又开口。
“千淮?”
“闭嘴。”
“噢。”
一不做二不休,既还回去了银子,那怀中一筐石子儿也没了趣儿。
千淮吩咐项天歌同禹川至人群中,一人抓一把分予围观民众,还不忘吆喝两句“晏明王府属地浮望禅院儿分发”云云。转头又去摊主那买了两小袋石子儿。
“给。”
把布袋分给项天歌和禹川,千淮慢条斯理站在一边,悠悠道:“赢短刃来给监院大人回礼罢。”
“千淮你不玩么?”禹川疑道:“方才掷银子的时候明明很熟练啊。”
“是你们说要回礼,我可不出力。”千淮打了个呵欠,懒懒站在一边:“快点儿的。”
?“噢……”
二人应声,后聚气凝神盯着面前的含苞并蒂。
这厢,宋时瑾拎着人早飞身出了几里远。
定宁关地方不大,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僻静的好去处。
想了想昨日看到的地图,宋时瑾心下有了主意。
“这是?”
待站稳后,宋时瑾松开拎着纪怀生衣领的手,纪怀生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疑惑道:“城墙?平日里能上来么?”
自己觉得无所谓,可纪怀生清楚,宋时瑾一贯是个遵守法纪的人。
“只这一段可以。”宋时瑾笑道:“昨日瞧了地图,就大约记下了位置,从这,到那。”
说着,她指着城墙的尽头,比划出一段距离。
“这一段儿是前朝再往前好几百年的防事,古遗迹,现如今早不用了,摆着瞧罢了。”
宋时瑾拉着纪怀生行至城墙边。
“说说罢。”
“说什么?”
“单说事情的话,我大抵是想不通的。”宋时瑾靠着城墙,想了想,诚实道:“我会觉着,「既然是意外,左右摔坏的东西回不来了,再伤心也是自苦而已」,接着大约就会接受赔偿。所以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阿瑾是觉得怀生小题大做么?”
宋时瑾忙摊手,无辜道:“苍天有眼,没半点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当真只是问问。”
纪怀生垂眸,古老的城墙外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寒风刀子一样来去,刮得脸颊生疼。
“……从前,总有人同我说,他们不是故意的。”
半晌,纪怀生低声道。
话语间萦绕婉转,教宋时瑾听出了委屈。
她忍不住靠近了些。
“不是故意丢下我,不是故意欺负我,不是故意弄坏我的东西,不是故意丢掉它们……”
纪怀生扶着城墙的手用力,十根指头狠狠抠进粗粝风化的砂石中。
“可是,那我呢?”
“他们都不是有心的,他们都无辜,那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纪怀生抬眼,泛红的眼眶水光潋滟。
“阿瑾,不能总对我这般不公。”
豆大一滴泪,落在砂土上,片刻无痕。
不知是风吹的,或是难以自抑的情绪倾泻。
宋时瑾想劝人宽心,可又张不开口。
寻常人三两次倒霉坎坷,总可被不时发生的好运幸事宽慰抚平。
再道一声“触底反弹,否极泰来”。
只面前这人,大抵是无法宽心的。
安静听着,宋时瑾从荷包里拿出被包好的钗。
察觉宋时瑾动作,纪怀生侧首瞥了一眼,止住剩下的话,只待宋时瑾下文。
宋时瑾打开帕子,将钗托在手心。
“我……明白了一些。”宋时瑾低声道:“不敢说全然明白,可从前师姐说,人与人,境遇不同,心境自然有区别。我不好教你宽心,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宽慰……”
说着说着,宋时瑾也愈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词不达意,跑调离题。
只纪怀生听得认真,一双眼睛仍是那样红彤彤又直勾勾黏在自己身上。
她只好继续说下去。
“只眼下这件事,我可以补给你。”
说着,宋时瑾也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其实方才便想说的,总觉得摊子上的钗衬不上你,本来想着去大些的铺子买什么送你,眼下正好,选了好料子重镶这松石,再赠予你可好?”
一阵风,似乎穿越千百年砂石,似乎刺透皮囊血肉。
吹进心底,吹乱原本百结的愁绪,教痴缠恨意方寸大乱。
纪怀生在开口时就在害怕。
怕她劝自己收余恨,免娇嗔。
怕她劝自己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怕她也冠冕堂皇,拉他的手要他说一句“不怨”或“原谅”。
可宋时瑾没有,她只是说——“眼前的这一次,我补给你。”
纪怀生说不上来自己眼下是何心绪。
爱惜之物破损的心痛犹在,委屈憋闷不减。
千百般苦郁,却偏渗进一丝丝的甜来。
本该是苦药里一把甘草,并不合时宜,也无济于事的调味。
可偏生让全盘的心事再回不到从前。
爱也发苦,恨里回甘。
之前一直在和朋友讨论怀瑾这一对儿的情感底色到底是什么,总觉得“美艳男鬼呆书生”之下应该有更强的拉扯张力和更深的矛盾感。
这里大概呈现的是其中一部分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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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行险棋祸起八阵图(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