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千机道中。
仙山高耸入云,霭霭云雾缭绕间,飞出几角伏着瑞兽的屋檐。
修竹林里,宋时瑾制住另一个暗暗使劲的自己,两个人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我说……”宋时瑾无奈开口:“你要怎样才信我没有恶意?”
“你上来就说自己是神仙,又恬着脸说是我娘,现在又同我说你是来日之我。”小小的宋时瑾双手变扭地较劲,警惕道:“你说我信你的什么?”
那倒也是。
“这个……那什么,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宋时瑾正色道:“这下子真没骗你。”
“你从小是被师姐带大的,最喜欢把头发束高,只穿玄色衣袍,因为小时候见师姐浆洗辛苦,不愿意穿不耐脏污磨损的衣料,小时候打架摔断过门牙,最讨厌和事佬时南,最喜欢山下点心铺子的龙须糖……”
说得跟真的似的。
小宋时瑾将信将疑,手上的力道倒是卸了几分。
宋时瑾见小孩面色略微松动,继续补充道:“最想要……一支自己的灵笔。”
小宋时瑾听着听着,原本面上的警惕之色逐渐变成羞恼,最终被苦恼所取代。
一支灵笔。
没人知道,一代论道魁首,宗门庙观间凶名赫赫的宋时瑾,是从来没有一支自己的灵笔的。
正如剑修那一把从不离身的宝剑,医修的悬针丹炉,阵修最要紧的,便是一支完全契合自己修为功法,心性偏好的灵笔。
就像时南手中大长老所赐下的天阳,时瑜从宋母处得到的阴鬼。
一只契合的灵笔在阵修手中,便是如虎添翼,于功法布阵都是不小的助益。
但宋时瑾没有。
师姐说,那是一种独特的感觉。
只要看一眼,握在手里片刻,就会确定,就是它了。
宋时瑾手中有无数宗门供弟子练手的不俗灵笔,珍稀木料,玄铁金玉,可偏偏就是一直没有碰上同自己最为契合的那一支。
都很顺手,却又都不是那一支。
因此,在同门仙友纷纷有了自己名扬一方的宝器的同时,宋时瑾还是在如幼时一样老老实实从器物堂中借笔还笔,按规登记。
虽然凭借自己一身修为,加之在阵道一途天赋异禀,后来的宋时瑾远比自己那群有灵器的同门更加出类拔萃,声名远扬。
但心里总是有个疙瘩的。
把宋时瑾的着急看在眼里,时瑜却并不觉得有什么。
时瑜告诉宋时瑾,宁缺毋滥,修道一途,最忌讳急功近利,急于求成。
“来的晚些,未必不是好事,也许等着小瑾的,是一支非常了不得的灵笔呢!”
时瑜对着苦恼灵笔一事而吃不下饭的小宋时瑾这样劝慰道。
“比阴鬼还了不起吗?”
小小的宋时瑾扭过身子,有些不相信。
“当然!”时瑜毫不犹豫,想了想又道:“比千机玄笔还了不起。”
千机玄笔,千机道镇宗的秘宝,传言是上古时期绘制过兵法阵图的宝器,通体是浑然天成的墨色,却不肖金也不像玉,至今也找不到关于这支灵笔的铸造记载,仿佛自天地初成,这灵笔就存在于世一般。千机玄笔一向被保存在千机道最为隐秘的禁地高阁,连宗主也不能轻易动用,只是保管着高阁的玉令。
传言,执千机玄笔绘阵,杀阵有毁天灭地之能,灵阵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力。
不过谁也没见过就是了。
“师姐莫哄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小宋时瑾重新转了回去。
哪有比千机玄笔还厉害的灵笔啊。
“真的呀,那你把这碗饭都吃光,我们去修竹林量量,看看是不是真的比之前高些了。”
时瑜把饭碗放在桌子上,笑吟吟道。
“昨日时南说我是高些了。”
小宋时瑾当真被长高这件事吸引了注意,忙道。
长高了,可以保护师姐了,也可以帮师姐的忙了。
“要叫师兄,时南那人见谁都说长高了,上次对门主也这么说。”
看着小小的宋时瑾忙挺直腰板,颇为此感到骄傲的模样,时瑜笑得更开怀了些,打趣道。
“噢。”
虽然那日饭后,拉着时瑜跑去修竹林的宋时瑾失望的发现,留在青竹上的刻痕还保持在相同的高度,自己并没有长高,不过总算那日的饭菜没有剩下,时瑜还是很给面子地连连夸奖宋时瑾吃光了一整碗饭,是全千机道最后生可畏的少侠。
“那我能看看你的灵笔吗?”
小宋时瑾捧着自己尚未褪去婴儿肥的面颊,眨巴着眼睛望向宋时瑾:“我师姐说,那会是很了不起的一支灵笔。”
……
已及弱冠却还是没有自己灵笔的宋时瑾眼观鼻鼻观心,并不答话。
二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僵持了一阵。
宋时瑾想了很久,方才有些黯然道:“抱歉。”
“可能让你有些失望。不过,我暂时还没有寻到。”
这话说得认真,一番诚恳样子反而让小小的宋时瑾有些不习惯起来。
宋时瑾这人,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样子,吃软不吃硬,面上瞧着面冷心冷爱闹变扭,实则这么多年在时瑜的保护和千机道的“侠者”教育下,内里是比谁都要更心软善良的孩子。
“噢,那也不是什么大事。”虽然控制不住有些失望,但小小的宋时瑾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面前人的黯然,下意识安慰道:“师姐说,来得越晚,指不定就越好。”
“那……那你有好好吃饭吗?”看着宋时瑾不说话,也没有变的高兴起来,小宋时瑾有些变扭地扯开话题。
这是小时候,宋时瑾每次因为灵笔的事情难过,时瑜惯用的法子。
常言道,若有不平事,努力加餐饭。
宋时瑾坐在原地,望着眼前仙山高耸,青竹丛丛,忽的有些哑然。
也没有。
没有寻到命中那一支注定的灵笔,也没有每天都好好吃饭。
其实宋时瑾想说很多事给这个眨巴着眼睛的小屁孩听。
说她真的像师姐预期的那样,是一个有一点点了不得的人。
说十五岁阵道大成,整个千机道内遍寻敌手而不得。
说十六岁论道魁首,晏明王府一战扬名四海少年天骄。
可是这一刻,宋时瑾发现这些东西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一种无端的挫败和无力骤然在宋时瑾心头升腾,一边的小宋时瑾有些为难的发现自己的安慰似乎让面前的人更难过了。
“那个,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小宋时瑾挠挠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兴奋道:“对了!师姐说今日吃菜饭,你也来吃菜饭吧,吃饱了有力气去找灵笔!”
噬魂血阵,我只见我。
不过在听到时瑜和菜饭的时候,宋时瑾真情实感地心神荡漾了一瞬就是了。
“不必了。”宋时瑾苦笑道。
“也对。”小宋时瑾似乎误会了什么,恍然道:“不用留下来吃我的,你去找你那里的师姐嘛!这样也好,不然我还要把我的分你一份,不够吃了……”
看着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担心自己的小宋时瑾,宋时瑾忍不住有些牙疼,只觉得自己的心头又被扎了一刀,没有伤口,却是尖锐的疼。
这小屁孩真会说话啊。
再聊下去,自己一定会被气晕的,宋时瑾心下有了主意,拍拍衣服站起来,对着小宋时瑾道:“好,走罢。”
“去哪?”小宋时瑾也跟着站起来,好奇道。
“送你回去,不是要吃菜饭么。”
宋时瑾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前走,头也不回道。
“噢,好!谢谢你送我,你人还怪好……”
宋时瑾不接话。
“我长大之后是这么不爱说话的人吗?好酷啊!”
宋时瑾仍旧不语,小宋时瑾也没有在意,三两步跟上,走着走着,忽然感慨道:“真好啊……”
“什么真好?”宋时瑾分神问道。
“你是个好人,说明我也一直是个好人。”小宋时瑾道:“真好。”
宋时瑾愣住了。
“……如果不是呢?”
“啊?”
“如果你来日不是个好人呢?比如你杀了人。”宋时瑾脚下动作不停:“还不少。”
“是坏人吗?”小宋时瑾下意识道,旋即又摇了摇头:“那也不行,师姐说过,善恶是自己心里的一杆秤,不是架在别人脖子上的刀,有坏人就报官去,我一刀捅了叫个什么事?”
说着,小宋时瑾皱眉望向宋时瑾:“你当真——小心!”
质问的话还没出口,小宋时瑾瞳孔一缩,急忙喝道。
在小宋时瑾眼前不远处,本来好端端走着的宋时瑾不知怎的脚下一歪,整个人直直向一侧的断崖倒过去!
差不多就是这里吧。
宋时瑾估摸着距离,心想如果算错了结果没掉下断崖,只是平地摔一跤,那可真要丢死人了。
耳畔风声呼啸,不使轻功身法,就这样似一片秋叶一样落下去,这还是第一次。
被有些奇异的失重感裹挟着,宋时瑾轻眯着眼,看向崖岸那个怔愣了片刻,毫不犹豫飞身扑过来的自己。
她好像在说什么,但宋时瑾听不清楚。
无妨,左右是赌对了。
宋时瑾有些愉悦地眯了眯眼,轻轻向天穹的方向伸出手去。
要说这个时候的自己,宋时瑾真的有些记不清,不过印象最深的一点。
那是个一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气,整日喊着要行侠仗义匡扶天下的笨蛋。
这小傻蛋就是这样。
一说救人,是从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身法烂成那个样子,断崖也敢跳。
愚蠢。
不过也算得上有几分胆气吧。
宋时瑾心下暗叹,看着那小孩飞身下来却始终抓不到自己,无奈下使了几分身法,让自己下坠的慢些。
小宋时瑾急得眼睛都红了,颤抖着手尽可能地延伸,几次捞空之后,才将将抓住宋时瑾的手。
“抓我做甚。”宋时瑾眼皮一掀,笑道:“当真。”
“我当真杀了很多人。”
“你不是不爱说话的吗?!”小宋时瑾捞着人,四下寻着能落脚的地方,急道:“等我上去,我报官抓你,不,我亲自绑你去官府!”
“那不也是斩首?干脆摔死完事儿,不都一样。”宋时瑾道。
“那怎么能一样?”小宋时瑾皱眉道:“你该不该死我说了不算,自要送你去说了算数的地方!”
“我可是大侠,没有人能死在我面前!”
“大侠,我们要摔死咯。”宋时瑾斜眼往下看了看,看着这个一脸慷慨激昂的小孩,好心提醒道:“摔死可就吃不上菜饭了。”
“不用你说!”小小的宋时瑾脸色有些难看,一边用另一只手摸出一只灵笔,一边吼道:“我说——你!死!不!了!”
说着,一朵有些稚嫩的宝相花团盛开在灵笔之下,只是那灵笔显然不是太好的灵器,连带着这稚嫩法阵的金光也有些黯淡。
小宋时瑾暗骂一声,咬牙发力,将宋时瑾对着方才没抓住的一枝断崖壁斜出的树干一甩。
这一甩,用了十成十的力,在宋时瑾被甩开的同时,小宋时瑾下坠的速度更快了些。
头发被风吹乱,糊在脸上,宋时瑾有些无奈。
这是做什么。
暗叹一声,宋时瑾身上灵光一闪,向着小孩的方向掠过去。
张开手,将一脸视死如归,看起来傻不拉几的小人抱了个满怀。
真沉。
臂弯结结实实的重量让宋时瑾忍不住顿了顿,旋即几乎是下意识的,把人往怀中抱得更紧了些。
“笨死算了。”
“你……”小宋时瑾怒目道:“你又骗我!”
“别吵。”宋时瑾揉了揉怀中孩子毛茸茸的脑袋,拿锦带把她的头发又胡乱绑起来,指尖有些眷恋地在锦带的玉坠上蹭了蹭:“真是送你回去的,别让师姐等急了。”
“回去吃菜饭了。”
一瞬间,宋时瑾感受到怀中僵硬着身子的自己似乎逐渐变得温暖而柔软,与此同时,宋时瑾的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和暖意。
像是某种被抽离的情绪失而复得。
像是身体的一部分的复归。
她说不上来,只能将臂弯缩紧一些,再紧一些。
“回去……吃菜饭了。”
宋时瑾呢喃道。
那道身影下坠的速度并没有减慢,只是四面周身的云雾似乎逐渐变成了血液一样暗沉危险的红色,复又渐渐淡去。
待云雾散尽,宋时瑾觉得脑袋有些胀痛,吃力地睁开眼。
视线逐渐变得清晰,眼前赫然是白日里进来时整洁气派模样的广元府园林。
这算是……出来了?
不敢小觑传说中的噬魂血阵,宋时瑾有些警惕地环视四周,却瞧见千淮的魂幡被丢在一边,人坐在园子里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
“醒啦?”千淮见人动了,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醒了就要干活咯宋少侠。”
宋时瑾揉揉眉心,问道:“你知晓噬魂的破阵之法?”
“不知。”千淮道:“我就要说这个,我白日在城里,城里办白事的人家,棺木里只有死气,不见残魂,我打听到是广元府先前上门做过统一的法事,想来残魂是被广元府收去了,应当是拿来弄这些古怪东西了。想着提醒你们,谁知竟还是中招了。至于破阵……我谁也打不过,只能想些动武之外的交流手段,歪打正着吧。”
“对了。”说着,千淮正色道:“还有一事,广元城中百姓说,自城里开始到处死人之后,广元府来办过几次法事,但后面些的都是广元观来办的,同时,一夜之间,再没人见过广元府有人进出。”
“说是广元府官吏因畏惧城中异象,四散逃了。”宋时瑾道。
“撒谎。”千淮摇摇头道:“逃了,为何没一人瞧见?逃去哪了?旁的城里为何没有消息?”
“我知道。”宋时瑾道:“在观里遇上了熟人,她也觉得不对劲,于是便分开查了”
不过正如千淮方才所说,噬魂血阵向来对于习惯依靠自己功法的修仙之人来说是很难脱困的一道坎,对于千淮这样一向习惯动嘴动脑的人来说倒真的打了些折扣。
不过说到一见面就动手……
“纪……怀生呢?”宋时瑾问道。
“噢。”
千淮眨眨眼,指着另一边不远处倒着的人影:“怀生犯病呢。要死要活闹着要回来找你,没走两步就成这样了,现在也没醒来。我正要问,强行把人带离这阵法的范围有用吗?”
“不可。”宋时瑾摇摇头:“身入血阵迷雾就算入局,唯有自己破局一条路,贸然带离会让血雾扩散,只怕更麻烦。”
“想想办法咯宋少侠。”千淮倚着秋千,懒散道:“这小兔崽子不能死我这儿啊。”
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啊!
宋时瑾暗暗腹诽,一边向纪怀生的方向走过去。
这人也是,已经丢出去了还巴巴跑回来送死,一个两个都笨死了。
蹲下查看纪怀生的状态,只见纪怀生轻蹙着眉头,身子弓成一个防备的姿态,绷得直直的,额角直冒冷汗,双拳也紧紧攥着。
他在发抖。
宋时瑾凝眉,抬手就去探纪怀生的手腕。
在噬魂血阵乱了心绪,若不能及时回神,只怕就麻烦了。
指尖搭上纪怀生手腕的一瞬,宋时瑾心下一震。
倒不是因为这人脉搏心绪有多不稳定,而是……
纪怀生的手腕的经脉是断的,稀薄的灵力外泄,像一座破房子,四面漏风。
这下宋时瑾知道为什么,一直觉得纪怀生运功的样子总是有些古怪了。
一边运一边漏,不奇怪才不对。
只是……
“他的手——”宋时瑾抬眼向千淮,轻声问道。
“家事,他亲哥断的。”不用等宋时瑾说完,千淮也知道她想问什么,只含糊地解释了两句,看宋时瑾的眉头拧在一起,又补充道:“不过也算这倒霉孩子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什么仇怨,亲生哥哥下这般的狠手。
宋时瑾闻言,也不好再问,只是神色间仍有不赞同,正想再探探纪怀生的情况,忽然觉得腰间从不离身的那枚禁步传来一阵异常嗡鸣。
那禁步用的玉牌是宋时瑾从前斩获论道魁首时,晏明王府给的彩头,据说是极品的宝玉,几乎要有灵识的宝贝,被时瑜亲自刻了护身的阵法加在上头,是极难得的好东西。
腰间的禁步越震越厉害,宋时瑾发现,这反应似乎越是靠近面前昏迷不醒的人,就越是强烈。
这也就意味着……禁步的哪个部分,同纪怀生有连结和反应?
还不待宋时瑾细想,眼前金光一闪,宋时瑾就觉得自己复又陷进一阵迷雾中去。
禁步里有一点园艺高手·怀生的小巧思hhhh,马上会进入到千机道 论道大典的故事,阿瑾和怀生的初见之谜也是在这里啦,敬请期待~
以及
本来的计划是周内日更周末存稿,发现上周看错了日子提前在周日把存稿发了,被自己蠢哭了qaq
感谢大家的阅读和收藏,每天看到点击量在涨都会很有坚持的动力
祝大家天天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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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修这里的时候已经把初见故事写完了
就是很喜欢一些“爱人的目光是独一无二的聚光灯”之类的狗血救赎文学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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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26
新修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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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忆少年与我苦周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