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浮屠殿内。
短刃划开殿内阴毒的瘴气,庚盈轻快跳起,躲开宴如是的招式。
“方才在鬼市行刺完还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怎么眼下霸道起来了?”庚盈嗤笑着躲开,“宴少主原来是个窝里横啊?”
宴如是没有出招放狠话的习惯,她们拆招几十个回合,她只憋出一句:“谁、谁和你一个窝了!”
“哦,确实不是一个窝,”庚盈笑,“你是寄人篱下,要看人眼色呢。”
宴如是手中动作不减,短刃利落,殿内风掣。
她仍旧困惑:“但我不明白,你为何攻击我……”
“咱们外魔邪道求什么师出有名?想打就打咯。”庚盈跃起,抬手召出一排银针,霎时短针铺天盖地袭来。
宴如是躲避不及,短刃脱手,她亦被银针划伤。这次显然与练武场上截然不同,庚盈动了真格,处处蕴含杀机;宴如是先前还有犹疑,不想把好端端的寝宫被弄得一团糟,才只防不攻,此刻在殿中借着遮挡狼狈避开庚盈攻击,她咬紧了牙,扯出案边几支花枝,以无形的灵气作弓。
刷——
花枝四散,疾如长箭。
花枝所携的灵气纯净至极,最后一支正中殿门,晨风涌入,登时吹去殿内乌黑瘴气与银针。
庚盈被彻亮的天光激得一闭眼,再抬眸,宴如是提着短刃,架去她颈前。
“你……你走吧,我会收拾好殿中。”做着最危险的动作,嗓音却柔和极了,“庚盈,你现在收手,我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事已至此,她仍然不想将事情闹大,让游扶桑难堪。
岂料,庚盈不顾刀刃锋利,双肩颤抖几下,似是极其难以忍耐某一类情绪——
讥诮,讽刺,狂嗤。
“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宴少主,宴少主!瞧你这委曲求全的可怜样子!!”
她更近几寸,任由刀锋划出血痕,更刺入咽喉,“这就是我最看不起你的地方——你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但竟然不敢杀我!我先攻击了你,如今你占上风,仍不敢杀我!!你这样,你怎么报仇?怎么杀回正道?我曾恨你们正道伪善至极,如今见了你,才知晓还有一个词语,愚善——该是形容你!你不敢杀生,又如何证长生?”
“你、你在说什么胡话!”宴如是诧异极了,“少用你们魔修的歪理来诓我,杀生与长生有何干?轻视生命者才最不配长生……”
“不悟死,如何存生?”庚盈反手握住白刃,指尖沁出鲜红的血,追逐宴如是目光,阴冷的神色步步紧逼着,“不杀生,如何追逝者?不贪生,缘何见长生?只有看着那些人都死在面前了,才可能知晓立于人上时……心里那种慰藉……满足……”
宴如是咬紧牙关:“我与你这魔修没什么好说的,在我心里,修行从来不是为了杀生,或是立于人上。算了,你说服不了我,也不会听我的话,就此打住吧。我不关心你今日为什么突然发难,但眼下既是我将刀子架在你脖颈前,不想死,就听我的话,滚出寝殿!”
庚盈盯着她许久许久,同样在思索。
约莫再过了几息,她推开白刃,抹了抹衣上血迹,淡淡道:“好极了。宴少主真是好极了。”
*
“是以,我已托庚盈先行下手了。”
几乎是青鸾话音落下的一刻,游扶桑移形换影,青鸾躲避不及。
此次交锋毫无悬念——抑或说,这根本算不上一场交锋,更是游扶桑单方的攻击,与青鸾无谓的挣扎。
游扶桑抬手擒住青鸾脖颈,眉目愠意。“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
青鸾眼底充血,十分用力地扶住游扶桑的手,艰难地扯起一个笑:“您果然……做不到割舍情愫。情人的……友人的……您做不到……”
游扶桑觉得好笑:“我做不做得到,用得着你们插话?”
“青鸾从未见您有如此优柔寡断的时刻……尊主,我敬重您,但我厌恶您看向宴少主时的样子……就如那些俗人庸人般,可以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情……爱……放弃那些真正拿得住的、握得住的……实在的东西……”
“我为了哪份情,又放弃了什么?你不妨更细致地说一说,”游扶桑力道不减,冷笑道,“要知道,现在连自己的性命都握不住的人,可是你自己哦。”
青鸾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断续道:“从前我觉得,比起死在正道手下,被您杀死……仿似也挺好的。我与您不一样,我生来只是邪道一条路,而您出身宴门……即便是堕入邪道,言辞里,仍有正道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感。”
“尊主,我们都是厌恶正道的人,由着不同的原因。您看,您厌恶正道,却永远无法割舍正道教给您的一些道理与观法……善意,理智,情理……我厌恶正道,但竟然也会被您这样的人吸引……我曾是妖修,是蓬莱一只最微不足道的青鸟,十五化形时被几个正道童子嬉闹追逐,要将我炙烤,要捉我的羽毛作扇子……垂死之际被年少的庄玄城主,您的上一任城主,以魔气灌溉神脉,此后跟随在她身边。后来她离开了,嘱托我要好好照顾您……”
“我与其余魔修一样,皆仰慕您。仰慕您的强大,仰慕您的冷血无情。尊主,可以听青鸾一句……劝说吗?软弱与怜弱皆是毒药……它会侵蚀您的力量……和心性……”
游扶桑静静看着她,待她说完,只笑:“真是有意思,我今日不杀你,大抵要被你说成软弱怜弱的人,可我杀了你,又像是被你擅自作主的行为激怒了……本质是在维护宴如是。你让庚盈先下手又有什么用呢?倘若她连庚盈的偷袭都防不住,那这个师妹,我也不想认了。庚盈杀不了她,她也不会去杀庚盈;只不过,事后依她脾性,大抵要作无事发生。你们这次试探,说了一些屁话,得了一些挨打,再往后……”
她松了手,“去浮屠塔领罚吧。你知道自己该领哪一份。”
对游扶桑而言,浮屠塔是修炼的地方,对旁人,只是炼狱。高塔内怨气结生,进去一遭,不死也褪层皮。
游扶桑道:“既然这么想犯上作乱挨罚,那就……求仁得仁咯。”
*
庚盈才擦净脖颈血迹,恢复一下筋骨,一出浮屠殿门又遭遇劈头盖脸的一顿打。
游扶桑绝没有宴如是那样温和讲道理,拳脚都往死里打,又留一口气。“这种打法才最折磨人……”庚盈一息尚存,趴在地上抬起脸,一张被血染红的脸蛋又是哭又是笑,“您还不如直接下死手,给一个痛快。”
“打你是让你长记性。打重了最长记性。”游扶桑冷脸,居高临下睨她,“庚盈,我问你一遍,你到底是听青鸾的话,还是听我的话?”
庚盈压下气息,沉默几许,终于道:“您的。”
“永远记住你说的话。”
丢下这句,游扶桑衣角掠过庚盈发顶,进了宫殿,殿门砰地闭紧了。
城主的寝殿极大,但布置极少,有些空落落的,一榻一窗一门扉,花枝缀白墙,长长坠地的字画。比想象中得干净整洁,想来是宴如是稍稍收拾了一下。
见游扶桑来了,宴如是抱着几支零落的花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尊主,这些花……”
“丢了。”游扶桑没什么情绪,也未直视她,信步走到寝殿边缘,瞧了眼被刃气截断的字画书卷,“可惜了这些字画。”
宴如是低眉:“抱歉。”
游扶桑盯她两息,扯出一个笑:“只一个抱歉?没什么别的想与我说吗?”
“说……”硬生生咽下一句‘说什么呢’,宴如是收拢残败的花枝,深吸一口气,直视游扶桑,“尊主,您入寝殿瞧见了狼藉,却没有任何诧异,想来也是知晓前因,再说您该烦了。事实上,她们的猜忌我都明白,也很理解,倘若她们都信任我,那才是奇怪。”
换了旁人,游扶桑定认为此言此语巧言令色,是为了装柔弱,让别人放松警惕;但此刻垂眼看着宴如是,游扶桑只觉得……
瞧见了一只毛发沾湿的白孔雀。
琼枝作骨,雪月皮囊,却低眉顺目,凄凄惨惨多可怜。
游扶桑眼前昏暗一瞬,觉察心底有什么**在疾速生长,她抑制不住。
二人对立,沉默良久,是游扶桑笑着反问:“她们不信任你,猜忌你,你又要如何呢?”
“我……”
“还记得我与你立的血契吗?”游扶桑打断地问,黑暗里,她的瞳仁十分急促地绽出金色的魔气,鬼气森森,她步步靠近,句句紧逼,“宴少主想在浮屠城安宁,很简单。将你的情绪交给我,将你的一切……都交给我。”
仿若是恶鬼在讨交易,游扶桑伸手撩开宴如是耳边鬓发,露出她耳垂血契的印记,轻轻揉捻几下,她笑开,一字一顿道:
“宴如是,将你的一切交给我。”
“如此,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无人胆敢再揣测你,怀疑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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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败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