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昨日新买的金光罩。
不得不说,高价货确实好,在遭遇了越山仙主一击后,这罩子竟然还在裂痕道道地发挥着作用,试图继续帮凤怀月瞒天过海,只可惜仍旧被识破。彭流看着凤怀月,怀疑道:“阁下为何如此固执地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凤怀月脖子一缩,老实巴交地回答:“回仙主,因为我长得不好看。”
这理由显然并不能说服彭流,凤怀月这回倒也自觉,还没等他开口,就主动撤去了附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幻象。阿金在旁边偷眼一瞄,当场倒吸一口冷气,吸到一半又觉得不太礼貌,想憋住,结果把自己呛得直咳嗽。
其余人也在好奇地往这边看,凤怀月欲哭无泪:“仙仙仙主我我能能能再……”
彭流一挥衣袖,亲自给他的脑袋笼上一层高阶幻象,将那张红里透黑,络腮胡子上连天下连海,还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的丑脸重新挡住。凤怀月松了口气,彭流则是看着眼前这好似马上就要哭出声的脆弱壮汉,难得表露歉意:“失礼了,这金光罩,本座会赔给阁下一个新的。”
凤怀月一边道谢,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左臂缩回广袖中,在他眼皮子底下,将那截骷髅白臂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场闹剧就此收尾,彭流并未继续追究在座到底是谁没看管好灵火,毕竟众人都刚刚经历过一番激战,劳苦功高,足以抵过。宴罢时分,管事及时送来新的金光罩,凤怀月捏在手中,发现比自己先前买的那个品相更好,便满意地往袖中一塞,又顺手捡起桌上未吃完的一枚灵果,预备回去喂灵火。
“仙师。”阿金可能是心虚自己方才那阵猛咳,于是跟在他身后,没话找话地解释,“我就是……偶感风寒,嗓子不舒服。”
“倒也不用这么找借口。”凤怀月揽着他的肩膀,感慨曰,“天生就长成这样,我也不想的。行了,改日有空再叙,你先回家,我这头还有些别的事,就不相陪了。”
阿金还想说什么,凤怀月却已经如一阵风般飘走,还飘得很快,直直追上前头一人,道:“道友,请留步。”
被他叫住的修士,正是席间白骨森森,满脸伤痕的那一位。他身材魁梧,长相扛揍,修为也肉眼可见地不低。方才他已经接受了一轮其余人的恭维与安慰,此番再度被拦住,还以为对方同样是为了客套几句,交个朋友,结果凤怀月张口却道:“恕在下直言,道友身上那些伤痕,像是鬼煞所为,理应与千丝茧无关。”
修士微微一怔,旋即收了笑容,冷道:“阁下这是何意?千丝茧内,多的是鬼煞。”
“千丝茧内鬼煞虽多,但你脖颈白骨处,有一片荧蓝微光,我知道那是哪只鬼煞所为。”凤怀月道,“他绝不在千丝茧内。”
修士果然语塞,半晌后,他无奈道:“我那天在离开千丝茧后,本欲回城,却在暮色晚林中撞见了一只埋伏在那的鬼煞,此等妖邪,人人得而诛之,我自要匡扶正义。谁知那鬼煞修为不低,不仅折了我的剑,还将我半边身体撕扯碎裂。方才我未在席间细说,非有意隐瞒,只因不想于这些无关小事上多做解释,浪费越山仙主的时间,并无任何恶意。”
“道友放心,我也没有恶意。”凤怀月摆摆手,“只是我一直在找这只鬼煞,却始终没有线索。”
修士道:“他当时藏于距离南城门十五里的那片林中,但不知道眼下还在不在。那鬼煞凶残狡猾至极,道友还是得多加提防,实在不行,就上报仙督府,多带一些帮手去。”
凤怀月道过谢,离开菡萏台后,直接就奔城南晚林而去。仙督府是不必上报的,这种事,得有多严实就藏多严实。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照明全靠一弯细细牙月,凤怀月放出一把纷飞萤火,踩着枯枝满林子地乱找。他一身白衣流淌,背影纤细,被萤虫环绕时,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林间魅妖被脚步声惊醒,她没有看到他的正脸,只被这玉立仙姿迷得一片荡漾,便悄无声息跟在后头,舔着鲜红的唇,又伸出长长的指甲,刚想要扣扣美男子的肩膀,腕间却传来一阵剧痛——
阳气没吸到,惨叫声也被扼断在了脖颈间。凤怀月回过头,鬼煞正在将手里已咽气的魅妖往林子里扔。
“……”
凤怀月叉腰:“我就知道是你。”
鬼煞对他这张新脸适应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我回去之后,看到了你的信。”
“我不是说了吗,玩一阵就回庄。”凤怀月坐在树下,“让你不必找。”
鬼煞皱眉:“我不放心你,更何况这里还是彭流的地盘,三百年前——”
“我知道,三百年前我招惹了不少桃花债,但又不是用我现在这张脸。”凤怀月道,“你过来。”
鬼煞蹲在他身边,将脸依言凑近,结果猝不及防,突然就窥见了对方易容符下那张黑红凹凸的横肉脸,自然被吓一大跳。凤怀月却乐不可支,继续靠回树干道:“越山仙主只能打散幻象,却定然打不散我这张假脸,你可知道原因?”
鬼煞将信将疑地摇头。
凤怀月得意:“因为我这张脸,货真价实,绝非幻象。”他在耳后摩挲片刻,竟撕下来一整张薄薄的面具,这才露出本来面目,“跟老杨学的。”
老杨是杨家庄里熬制树胶的老师傅,一双手能捏出世间万物,灵巧得很。凤怀月道:“怎么样,没想到吧。我花了足足三个月来做这张面具,这就叫舍简求繁,脸上套脸,最简单的手法,反而往往能骗过最多的人,就算是越山仙主,也一样跳不出这个逻辑。”
鬼煞坐在他旁边:“那你打算在外游荡多久?”
凤怀月敷衍,这种事情,不太好说,花花世界何其热闹,况且我才刚出来。他又道:“我是没什么危险的,有危险的那个,反而是你。”
毕竟鬼煞一族多方为恶,坏事做绝,当中偶尔冒出来这个不作恶的老实煞,也没法敲锣打鼓地满修真界替自己吆喝出一份清白,还是藏着最省事。凤怀月道:“反正你很喜欢杨家庄。”喜欢到在我耳边念叨了三百多年庄里到底有多好,山清水秀巴拉巴拉,总之看起来恨不能扎根住上一辈子,那就你继续住,我继续玩,谁也不耽误。
鬼煞说:“好。”
凤怀月疑惑:“好?我当你要再唠唠叨叨地劝劝我,怎么这回出来还转性了。”
鬼煞道:“我劝不住你,不如不劝。”
这话说得倒也属实,何为修真界寻欢作乐第一人,当年能有本事让他消失于宴席间的,唯有司危,而且也没什么高深的智取谋略,纯粹是靠**山的那把大锁,缠着链条“哐当”一落,凤怀月就能对着金殿方向骂上半个月。
骂得花样百出,也骂得守山小童魂飞魄散,惊恐地想天呐,世间怎么会有人胆敢如此冒犯瞻明仙主?但其实瞻明仙主本人还挺喜欢的,他时常在忙完公务后,特意拐到后山听上一阵,有时还会干脆差人将案几搬进禁闭室,悠然看书。
凤怀月气急败坏,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人还讲不讲道理了!”
司危答:“可以讲,但绝不同你讲,坐下,静心。”
凤怀月烦得要死,拎起书册朝他脸上丢,又扯过笔在书上乱画,吵闹不休地要出去,司危却丝毫不为所动,书页被涂得漆黑也能照看不误。折腾到后来,凤怀月没辙了,捂着嘶哑的嗓子生闷气。
司危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碗莲梗糖水,用玉勺盛了看他。
凤怀月蹲在地上,目不斜视直对前方,张开嘴。
司危低笑,半跪过去,一勺一勺喂他吃,吃完又用指背蹭了蹭那唇边糖水:“今日骂累了?”
凤怀月白眼一翻,懒得理他。
但修真界其余人是不会知道这一切的,大家只会赞颂瞻明仙主雷厉风行,屡屡出手大禁三界奢靡之风,将欢宴取消了一场又一场,幸好,幸好,还是有人能治得住那位恃清江仙主越山仙主而骄的凤怀月,否则他真不知要得意到如何横行。
林子里此时湿气已经很重了。
凤怀月裹紧外衣,道:“那就说好,你先回去。”
鬼煞默默点头,离开杨家庄,他的话也少了许多,看起来有些与世不符的拘谨。
凤怀月当然也知道,自己这种趁朋友出门买药时溜了的行为不太妥,但再不妥,杨家庄也是不能再回去的,实在无趣。他便拉着鬼煞站起来,又塞给他两大把玉币,哄道:“行了,那我们就此别过,你路上千万小心,可别再被哪个修士撞到。”
鬼煞依旧只是点头,他目送他离开后,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耳边传来一声笑:“怎么,你还想继续跟着他?”
心事被戳中,鬼煞猛地扭过头,就见说话的人是个红裙小姑娘,她继续嘻嘻笑着,看起来有些刻薄,却又有些童稚未脱的真诚。红翡后退了一步,免得这凶巴巴的鬼煞伤了自己,又道:“你别怕,那位仙师也曾救过我的命,我可不想害他。”
鬼煞阴沉地问:“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就是对他有些好奇。”红翡扯着根草叶,在手里绕着玩,“还有啊,要是你想进城,我有办法,但是你得……喂,喂你放手,懂不懂怜香惜玉啊!”
鬼煞扯着她的后衣领,大步流星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红翡吃惊得很:“你都不问一问我的条件,就要跟我一起进城了?”
鬼煞低头冷冷看着她:“我不和你讲条件,但是你若对他好奇,想找他的麻烦——”
说话间,一根藤蔓已经勒上了少女的脖颈,往后死死收紧。红翡费力地挣扎,脸色涨红道:“你!”
鬼煞蹲下,将她像小鸡仔一样拎起来:“他救了你,我不杀你,但你记住,你该死。”
红翡抓紧时间呼吸着空气,心有余悸道:“你……早知道你是个疯子,我就不来招惹了,我,我现在后悔了,你放过我,行吗?”
鬼煞道:“不行,带我进城。”
“可是,”红翡被他强行拉着,走得跌跌撞撞,“我看你方才在那位仙师面前,明明就老实得很,你怎么装……咳,咳咳咳,饶……命……我不说了,再不说了。”
白雾遮住了整片树林,直到清晨时分,方才被阳光费力地穿透。
清江仙主御剑而行,风尘仆仆落在纵星谷内,也来不及喝一杯水,便急忙扯住司危问:“阿鸾当真醒……阿鸾?”
他看着从门里慢慢走进来的旧友,心里涌上巨大喜悦,连声音都有些哆嗦:“阿鸾?”
对方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站在原地看着他,眼里也无光彩,就是个……偶人,精巧的,有那么一点残魂的,会自己走路的偶人。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司危就算再本领滔天,将他自己削成骷髅,也拼不出另一个活人。
三百年执念,这样的结果,说不上不好,但也确实算不得好,夹杂有几分荒诞与悲凉。司危道:“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余回附和,是好。
司危又道:“山谷的确不错,不过阿鸾不喜欢。”
余回:“……”
这就开始了是吧!
余回:你喜欢这儿吗?
阿鸾:……
余回:他喜欢!(笃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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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