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醉仙居内。
苏伶儿倚靠在窗前,两眼放空的望着窗外。
因为今天是醉仙居里上届扬州名妓,萧芮儿离开的日子。
从今天起,萧芮儿就要彻底离开醉仙居了。她已经二十八了,已经不像从前那般能为醉仙居日进斗金了,趁着她的姿色容颜尚未老去,常妈妈以十万两纹银的价格将她卖给一个富商做小妾,这便是她在醉仙居最后的价值。
虽说苏怜儿并没有见过萧芮儿,但是她知道她的未来也是免不了这样的命运,所以心里不禁也有些心疼萧芮儿。
趁着萧芮儿此时还在醉仙居内最后一次为宾客们表演,苏伶儿决定在萧芮儿临走前去送送她。
穿过大厅的悬廊,在另一边空旷的场地上,便是此刻正热火朝天的举办着舞会的大堂了。
大堂里,男人们个个怀里都搂着一个衣着鲜艳却又裸露的姑娘,他们或喝酒,或玩趣,或欣赏台上舞娘妖娆的舞姿,让整个大堂充满着淫声艳语。
流转的灯辉撒过这些人的身上,现场的热浪掀起一处处红色的纱账,使整个醉仙居显现出一副醉生梦死、天上人间的画面。
大厅内艳舞一曲终了,舞台上的舞娘们重新摆好了姿势准备下一首。紧接着曲声一起,这些舞娘又扭动着身姿在台上跳舞,直到她们四散而开,突然出现一个面容妖娆绝美,满头华贵金饰,身着云锦轻纱的女人在台上跳着曼妙的舞姿。
她的出现吸引了台下所有人的目光,现场的热浪似乎更强烈了,那些男人贪婪的看着台上正在跳舞的绝色美人儿,仿佛像饿虎扑食那般强烈。
这个美人儿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无不撩拨着在场的所有男人,撩的这些男人恨不得现在就想把她搂入怀里。只可惜她是看得见摸不得,绝大多数男人是没有资格碰她的。
而她,便是曾经这里的头牌,萧芮儿。
苏伶儿倚靠在二楼的栏杆处,眼睛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下满面春风的萧芮儿,她也被萧芮儿此刻展现出来的自信,笑容,以及曼妙舞姿吸引而去。萧芮儿就是有这般魔力,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的魔力。
很快舞曲结束了,只见萧芮儿侧蹲在台上,手中仍然粘着花指,一脸妩媚着笑看台下众人,仿佛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儿,撩的那些男人内心蠢蠢欲动。
萧芮儿起身又娇滴滴的行了个礼,便一脸娇羞似的下了台。顿时引起看台下人的不满,他们纷纷喊话让萧芮儿再跳一曲。
此时舞曲又响起,那些舞娘们重新回到台上扭动腰肢,遮住了那些男人的不满声,不久后堂上燥热的氛围又起,场子又回到之前那般热闹。
萧芮儿刚刚下了舞台,她脸上娇媚的笑容即刻不见,换而冷若冰霜,仿佛谁人都不可靠近。
她回到自己的厢房内,坐到铜镜前,看着镜子里面浓妆艳抹满头金饰的自己,内心升出一丝不悦。
她拆除着自己头上戴着的金饰,毫不怜惜的将它们扔在自己首饰盒内,仿佛如脱下了重重的枷锁一般,令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此时,她房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萧芮儿头也不回,继续在梳妆台前拆除着首饰,嘴里冷冰冰道:“谁?”
只听是苏伶儿轻轻地道:“你好,我是苏伶儿,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哦?”萧芮儿这时倒是感起兴趣来了,毕竟她作为一位即将退位的花魁,她自然是听过下任新花魁那响亮的名字。
萧芮儿转过头去,透过垂在她身后的珠帘,好奇的看向苏伶儿,想看看究竟是何等的妙人让常妈妈直接定为下届花魁。
只见苏伶儿此时就站在她的门前,状态甚至还有些紧张和局促,虽说她长得确实倾国倾城,但她的眼神中却充满了很多迷茫和无助。
只是不知为何,萧芮儿从苏伶儿身上仿佛看到自己十年前的刚刚被卖到醉仙居时的影子,内心不由得升起一丝悲凉与怜悯。
萧芮儿缓缓起身,轻轻撩起珠帘走到了苏伶儿的面前,虽说这只是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但又衬得萧芮儿更加的妩媚动人了,殊不知这都是萧芮儿练过千百遍的结果。
萧芮儿看着苏伶儿,语气娇柔道:“来看我做什么?是想学一些做好花魁的技巧么?”
没想到苏伶儿却道:“不是,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萧芮儿轻笑一声道:“你我又不相识,何必来看我呢?”
此时苏伶儿低下了头,她不敢直视萧芮儿,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会不会冒犯萧芮儿,她低声道:“我只是……在你的身上似乎看到了我的未来,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故而想找你聊聊。”
这时萧芮儿一改往日的媚态,她转而神情严肃的对苏伶儿道:“进来说吧。”
苏伶儿走进了萧芮儿的房间,萧芮儿在她身后关上了房门,此时房间内就仅剩她们二人。
只听萧芮儿率先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被卖进来的,我之前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你?”
苏伶儿叹了口气道:“我刚被卖进来没多久,尚不足一月。”
萧芮儿又问道:“我看你的模样想必你从小也是锦衣玉食般呵护长大,那你又为何会被卖到这里呢?”
提到这里这正是苏伶儿最伤心的地方,只见苏伶儿神情落寞的缓缓道:“家父卷入党争失败,连累全家人被抄下狱,我因此也沦为罪臣之女了,好不容易逃命出来想去投靠亲舅舅,没想到竟被亲舅舅卖到这里了。”
听到这里萧芮儿也是唏嘘不已,果真如她所猜想的那般。
萧芮儿道:“那你曾经叫什么名字?”
苏伶儿道:“林婉华。”
萧芮儿喃喃道:“林婉华,真是一个好名字,不像我,连我自己曾经叫什么都忘了。”
说罢萧芮儿叹了口气,然后又道:“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父亲犯罪被抄家,我被卖到这里,只不过我被卖过来的时候太小了,小到连我自己都记不住我叫什么名字了,只是依稀会记得小时候,有一段父母在深宅大院里陪我玩耍的时光……”
苏伶儿惊讶地看向萧芮儿,她万万没想到就在这小小的醉仙居内,居然也有一位和她身世同样悲惨的人。
但苏伶儿转念又想,这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毕竟朝中每年都有犯罪被抄家的官员,那些逃不掉的女眷们大概率都会沦落到这种地方,她们一夜之间从锦衣玉食般的生活变成了人人都可践踏污辱的存在,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任谁都很难接受。
只听这时萧芮儿又道:“我们每个人进来,都会被常妈妈重新取名字,从那一刻起,我们便不再是我们自己了。我们的存在,便是哄男人们开心,讨好男人。说来也惭愧,我现在除了会让男人开心,其他的我什么都不会,这日子,过的真是行尸走肉般。”
说到这里,萧芮儿抬头,目光镇定又语重心长的看着苏伶儿道:“我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只能每天在这些金银珠宝中沉陷,再沉陷,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丢掉了自己,我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你要永远的记住你自己叫林婉华,而不是叫苏伶儿。”
不知为何,萧芮儿这段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令苏伶儿惊呆住了,她有些震惊的看着眼前的萧芮儿,在她原有的印象里,她认为像这种沦落到烟花之地的女性只会麻木的追求金钱服务于男人,而像萧芮儿这样劝她做自己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苏伶儿震惊之余回道:“我会的。”
萧芮儿看向苏伶儿,知道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然后微笑着向苏伶儿满意的点了点头。
此时月光洒在萧芮儿的身上,显得她更加孤寂落寞,她已然没了意气风发的劲头,反而有点像落败的花朵蔫然枯萎。唯有她看向苏伶儿的目光,真挚又恳切。
就是这样一副宛若画面般的景象,深深印在苏伶儿的脑海里。甚至连同刚才萧芮儿的那番话语也仿佛锥子般,深深扎进了苏伶儿的心里。
然而就在此时,门外小厮突然传声道:“萧芮儿姑娘,左员外的轿子已经停在门外了,你整理下你的行李,今晚就过去。”
萧芮儿眼神顿时落寞下来,大声应道:“知道了。”
只见此时萧芮儿突然转身回到了梳妆台,她从一个精致的盒子中取出一支制作精美的芙蓉金花步摇,然后拿着这支步摇走到了苏伶儿的面前。
萧芮儿道:“第一次见面,也许也是最后一次,我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支芙蓉金花步摇就暂且收下吧,也算是我对你寄托一个希望吧,我已经摆脱不了我现在的命运了,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摆脱掉你现在的命运。”
说罢,萧芮儿将这支步摇插在了苏伶儿那乌黑亮丽的头发里。
苏伶儿听完萧芮儿的这一番话语,内心不禁百感交集,纵使她内心有千言万语想说与萧芮儿听,但最终只化作了嘴上一声:“谢谢姐姐。”
夜晚,醉仙居。
只见这醉仙居依旧如往常那般人声鼎沸,因为今天也是醉仙居新任花魁苏伶儿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日子。
人人都听说这新人花魁长得如出水芙蓉般,艳丽非凡,引来无数男子前来醉仙居观看,都想一堵苏伶儿倾国之姿。
台前,乐队奏乐响起,苏伶儿手持金丝团扇遮面而舞,身着的金缕衣也在灯火的映衬下不断熠熠发光,这已经引得台下众人目瞪口呆,心痒难耐了。
忽然,苏伶儿将团扇从脸前移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出现在大众面前,笑看众人。顿时醉仙居内哗然而起,无不为苏伶儿的容颜感到惊叹,她仿佛聚集了这世间所有美好于一身,令人心生向往。
台下众人不断有金钱银币向台上扔去,苏伶儿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旁若无人的展示自己绝美舞姿,使得台下不断掌声连连,热闹非凡。
只是在这一阵阵虚伪的热闹声中,又有谁会在意苏伶儿那姣好的面容下,那份暗藏着的苦楚与无奈呢?
此时在醉仙居后面的一条无人的小路上停着一顶小轿子,萧芮儿便从这小门走出,她在踏上轿子那一刻,听到醉仙居前堂内掌声连连,是那些客人为新任花魁苏伶儿鼓掌。
萧芮儿此时内心不禁升起一丝落寞,不知为何,这个曾经令她无数次厌恶想要逃离的环境,今日要真的离开了,竟又有一丝留恋不舍。
只可惜往事不可追回,来日还要继续,她也只能坐上了轿子,放下了轿帘,去向一个她也未知的方向。
这烟花之地向来如此,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笑,只是这美人终归会老去,新的美人顶替旧的美人继续过着以前纸醉金迷般的生活,只是这旧美人,是否仍然还有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