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派内。
月色下,二长老晃动着眼前的酒杯,也不知为何,这醇香的醉八仙喝起来竟然有些发苦了。
于是二长老便将酒杯放在一旁,这酒杯中残余的剩酒倒映着夜空中的月影,以及这夜色下那无尽的悲凉。
不知何时夜风渐起,吹得这四周的竹叶沙沙作响,也惊起一些鸟儿挥动着翅膀争相飞出竹林。
大长老与二长老就静坐在崖壁前的一处空地上,映着悲凉的月色,望着山下稀稀落落点着烛火的村庄,内心也是无限的惆怅。
夜风吹向他们,吹动了他们那宽大的道袍,也吹起了一层又一层尘封在心底多年的往事。
“然后呢,你怎么做?”二长老尽管已经知道答案,但他还是想问出这一句话。
六十年前。
山洞中,许清志保持着拿剑的姿势已经很久了。
许清志的剑锋虽指向柳兰因,可是剑尖却止不住的在抖。
在许清志的额头,豆大的汗滴一滴又一滴地划过他的面庞,他此时的神情极难形容,仿佛是痛苦中又包含着坚定,坚定中又包含着不舍。
良久,许清志舒了一口气,他无奈地苦笑了一声,然后便将剑丢在了一旁,剑落地那一刹那发出了清脆地响声。
只见许清志转身走向山洞里,用石头和枯草搭起一处简易的床,随后又将柳兰因轻轻地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看着柳兰因安静的熟睡着的模样,此时许清志的思绪很乱。
为何?明明柳兰因是该死之人,明明她腹中胎儿将来会带来极大祸患,但为何自己就是下不去手?明明只要往前一寸,就只有一寸,便能换来这一世的宁静了,可究竟是为什么……
许清志的脑海如波涛般翻涌着,但最终他还是想起了父亲曾经对他说的话,终究他还是会选择放下手中的剑,去遵循自己内心中最深处的想法……
或许我根本就不适合修仙。
随后的日子里,许清志白天在派里修炼,晚上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来后山山洞中照顾柳兰因。尽管柳兰因已恢复了心跳,可是她还是一直昏迷不醒着,就像是一个睡美人。
许清志每天都要煮草药,喂柳兰因吃饭,还帮她清洗面容,每日都如此重复着。在他的内心里既想等着柳兰因醒来,想向她问个清楚,但他又不想让柳兰因醒来,害怕柳兰因就此离开苍穹派。
就这样,许清志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矛盾中,最终迎来了深冬。
那一日,苍穹山这里下了好大的雪,足足有没过膝盖那么大。
许清志依旧像往常一样,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地来到藏有柳兰因的山洞。他这次带来了好多被褥,生怕柳兰因在山洞里冻着。然而就在他点燃山洞中的蜡烛后,却发现山洞里空无一人。
原本躺在床上的柳兰因不见了。
不好!许清志心中一惊。他马上跑到了山洞外,发现除了他踏雪而来时留下的深深的脚印外,并没有其他任何人的脚印。
这场大雪从清晨而下,已经下了一整天了,看来不是苍穹派里的人发现了柳兰因又把她带走的,否则派里应该早就有动静了。
既然除了这种可能,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柳兰因自己清醒后离开的。
想到这里,许清志微微松了口气。只见他无力的倚坐在洞口旁,望着洞外的茫茫大雪发呆,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柳兰因离去的背影,令他不由得陷入了一阵沉思。
或许,这便是最好的离别方式。
“从那以后,你就再无你师姐的消息么?”二长老好奇地问道。
大长老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再无。”
二长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是第一次听大长老聊起这些陈年往事的。就是因为柳兰因的存在,让大长老从一个高门大户的纨绔子弟变成了温柔谨慎的谦谦君子,也不知道这场转变对大长老而言究竟是好还是坏。
这本该是大长老尘封在内心深处六十年的秘密,而如今却让江逸尘的一招混元归一重新揭开了他往事的伤疤。
二长老问道:“那江逸尘的混元归一又是从何处学来的,这招不是在柳兰因之后便永远封禁住了么?甚至连我都不知道。”
大长老叹了口气答:“正是柳兰因教的他。”
二长老的表情逐渐惊讶,但他随即又恢复到了镇定,他意识到他想错了。
二长老本猜想江逸尘是不是就是柳兰因的儿子,可是仔细想来不太可能。一是时间对不上,江逸尘看起来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孩子,二是大长老口中也说柳兰因腹中胎儿魔气极大,可江逸尘并没有魔气,又加上苍穹派的结界非常坚固,妖界、魔界的人是根本不可能混进来的。
既然江逸尘不是柳兰因的儿子,这便让二长老心中又升起了疑惑,那江逸尘又是如何认识柳兰因的呢?
二长老神情的变化全让大长老看在眼里,只见大长老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直接交给了二长老。
二长老接过书后,借着月色查看,发现此书并没有书名,反而在页脚隐隐约约的写着三个小字。待二长老定睛一看,发现书底写着的三个字是,柳兰因。
这是一本柳兰因自己写的回忆录。
在几个时辰之前,大长老端坐在上清殿的大殿内,神情复杂的看着眼前的江逸尘。江逸尘始终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不言一语,这让大长老有许多话想问,但又不知从何问起,于是二人就这么一直保持着诡异的沉静。
最终,还是由江逸尘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静,只见他从怀中掏出这本书,走上前来递交到大长老手中,随后又回到原地继续保持着跪拜。此书将一切缘由都写清楚了,江逸尘不用再多解释什么。
大长老看见此书上的名字后不由得虎躯一震,然后他颤抖着的手小心翼翼的翻开了这本书。这熟悉的笔迹再一次的展现在大长老的眼前,往事的回忆又一次的萦绕在他的心头上了。
二长老翻开了柳兰因的回忆录,只见俊秀的字体跃然于纸面,写尽一个女人一生的悲欢离合。
只见这书中所记载的几乎是从柳兰因记事以来所有的故事,叙述了她是如何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长为一个容颜倾城的少女,又如何从一个一无所知的少女成长为一个雷厉风行的大师姐的故事。
这里面有她的荣誉,也有她的骄傲。在她的故事里,有个叫小志的少年一直再出现,她还写到了这个小志如何让她头疼,又如何让她开心,在她的回忆里,可以说这个小志占有了很大的比重了。二长老不用想也知道这位小志就是大长老。
随后她又写到了一个让她一见倾心的男子,但奇怪的是柳兰因对这个男子的描写很少,她只是不紧不慢的提了一笔,直到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怀了这个男子的孩子。
这个孩子的出现给她的生活带来了的巨大麻烦,她本想带着这个孩子一起死,然而就在她准备接受苍穹派对她的处决那一天,这孩子竟意外的胎动了,于是她做了这辈子让她最后悔的事,那便是发动了混元归一。
她原以为她自己死定了,其实这样也好,但没想到的是她在一个陌生的山洞里又醒了过来。
她知道肯定是小志救了她,可她无颜面对小志,于是便悄声离开了。离开后,她一直隐居在深山之中直到生下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生的十分艰难,可以说差点又要了她的命,可是生完后看着孩子可爱的熟睡面庞,她又觉得什么都值。
然而好日子不长,等这个孩子长到五岁时,孩子的父亲便找过来了。孩子的父亲想带她走,可她的内心很倔犟,发誓与他势不两立。其实她心里清楚,这孩子跟着她自己是过不好的。
看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儿,于是她心一狠,便将孩子交给他父亲,并说出永远不见的话语。那个男人遗憾的带着五岁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儿离开了,他也明白他带不走她,也改变不了她的心意,而她,则是蹲在门里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就一直一个人的生活着,直到有一天她去江边打水,忽然听到有婴儿的哭声。她寻声而去,发现一个小婴儿躺在木桶里随江漂泊,她抱起了小婴儿,神奇的是这小婴儿竟然不哭了。
她突然回想起自己之前被送走的孩子,这个小婴儿如同她孩子一样可爱,她决定收留这个小婴儿为义子,开始喂他吃饭,教他武功,她不想这个孩子与她一样受尽红尘苦楚,希望他能安逸自在的畅游在天地间,于是她给这个孩子取名为:江逸尘。
牡丹花下酒,醉里笑红尘。江河湖海逸,共饮天下人。
上清殿内。
大长老看完了这本书,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问向江逸尘道:“她,还好么?”
只听江逸尘淡淡地答:“去年离世了。”
二长老看完这本书,他又重新递回给了大长老手里,只见大长老手中滕然升起一团火焰,将这本书烧为灰烬。
“兰因絮果,往事如烟,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夜风又起,将这本书的灰烬吹散在空中。这本书就随同它的主人一样,在火焰中生,在灰烬中逝。
六十年前。
清晨,许清志回到了苍穹派中,苍穹派还是如往常一样,弟子们都在操场上操练着。
没有人知道许清志昨夜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都在忙着增进自己的修为,似乎也都忘却了柳兰因曾经的存在。
而这个山洞,是永远属于许清志和柳兰因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许清志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柳兰因之前生活过的寝室,这些日子里他除了修炼外也一直负责整理清空柳兰因的遗物。而今天,是柳兰因房间里最后一批东西要清空了。
许清志看着眼前这空空如也的房间,之前柳兰因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已经被抹去的无影无踪。他无力的坐在柳兰因曾经睡过的床榻上,叹往事,悲春秋。然而时间最终还是会推着自己不断前进,故人已去,终究还是要在回忆中走出来。
许清志收起了自己烦乱的思绪,就在他起身正准备离开这个房间时,他的脚尖无意勾起一处地板。
只见这个地板竟然是活动的,下面还藏着一个小地窖。许清志定睛一看,这地窖里面竟藏着整整十坛酒。
许清志打开其中的一坛酒,桃花的芬芳与酒的醇香扑鼻而来,其中还夹杂着若有如无的甜意,仿佛少女的心事在许清志面前缓缓敞开。
许清志眼角湿润,面庞上划过一滴泪水,哽咽的说道:“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