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含凉殿。
这里是崇尊的寝宫,依宫中太液池而建,每到酷暑难耐之时,整个大明宫也唯有含凉殿内清爽宜人。每一个盛夏的夜晚,崇尊都喜欢静坐在含凉殿内的阁楼上听蝉鸣水潺,燕语莺啼,好不令人舒适惬意。
而今天的崇尊回到寝宫,却无心欣赏这些了。
白日含元殿内发生的种种仍历历在目,尖叫声、惨叫声、刀割剑戟声、鲜血喷张声彼时还萦绕在崇尊的心头,纵使崇尊再不想看见这鲜血淋漓的画面,可为君的道路上何尝不是一件你死我活的斗争,这也算是给崇尊当权之日准备的最大一份成人礼物。
可今日过后,崇尊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难过,此时围绕着她的更多是困惑。
踏进寝房时,等候在房间内服侍的宫女们立刻前来替崇尊褪去了沉重的典礼服,崇尊坐到梳妆台前,一个宫女拿掉了顶在崇尊头上的帝冠,这一刻,崇尊才感到如释重负。
其中两个宫女解开崇尊的盘发,小心翼翼的打理崇尊那漆黑如瀑的秀发。剩下的两个宫女则打了一盆温水,用湿布擦去了崇尊脸上施着的胭脂黛。不一会,宫女们卸妆完毕便纷纷退出了房间,而崇尊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不由得出神了。
明明是位二十岁容貌昳丽少女的模样,怎么眼神却显得如此沧桑。
不过此刻的崇尊才感觉是做回了她自己本人,平日里穿戴整齐威严,施着明艳华丽妆容的她,只不过是大唐需要女皇这一形象罢了。
崇尊坐在梳妆台前不由得发呆,她丝毫没注意梳妆镜中,一个洁白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身后。
乾元看着崇尊陷入沉思的背影,突然道:“你今日做的很好。”
崇尊惊喜回头,不知何时乾元已悄然来到她的身后,内心烦闷的情绪不由一扫而光,连忙喊着师父跑过去抱住了乾元。
乾元仍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崇尊的头以示安慰。
虽说男女有别,师徒亦有别,可十几年过去了,每次崇尊见到乾元都会这样跑过来抱住他,乾元看着崇尊一天天长大很多次都严肃的说过这种问题,可下一次见面崇尊继续如此抱他,逐渐的乾元也习惯了。
崇尊抱着乾元,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与舒适感,也只有在乾元面前,崇尊才感觉到做回了那个小女孩般的自己。
崇尊开心道:“师父,我成功了,从今以后整个大唐都将属于我……。”说到这里,崇尊顿了顿,然后面色泛红有些害羞的继续道:“和你。”
然而乾元听到这句话,神情中却闪出一丝难过。
崇尊内心无比期待着乾元的回答,可乾元却迟迟不语,这也让崇尊好奇的看向乾元,只见乾元的神情复杂又矛盾。
乾元从袖口中掏出一枚精致的玉簪,轻轻地放在崇尊手上。
崇尊仔细的端详着这枚玉簪,只见其质地晶莹玉润,色彩淡雅脱凡,实数不像凡间之物。但崇尊的首饰盒内尽是光彩夺目的宝石金饰,这个素雅的玉簪却显得与她格格不入。
乾元道:“这枚青岩岫玉簪是我送与你加冠礼的礼物……也作是我与你的临别之礼。”
听到这里,崇尊大为震惊,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乾元道:“师父这是何意……”
乾元道:“你如今已经做的很出色了,有了独立管理整个大唐的能力,我也无法再授予你什么了。我接下来将要远游,也许不再回来,希望你以后能继续保持着你现在的志向,将大唐发展的更繁荣昌盛。”
说到这里,乾元向崇尊行了一个告别礼,正欲转身走出门外。
这突如其来的告别令崇尊措手不及,她甚至没能好好的将自己心里话说出来,只见乾元身影快要消失在屋内,在她惊慌与难过之中不小心大喊了一声:“芒生……”
这一声,确实让乾元停住了脚步。
几百年了,乾元再也没有听过别人这么喊他。
乾元有些许惊讶回头,他没想到崇尊居然还记得他这个名字,明明乾元只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提过一次,从那以后崇尊便只是师父长师父短的称呼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位列仙班的乾元这个称号。
然而崇尊自己也自知,称呼师父为芒生实在是太过大胆了些,只不过她实在不想因师徒关系而隔阂了自己对他的情分,她想永远陪伴在他左右。
崇尊既难过又愧疚道:“芒生……对不起,我如此称呼你。只不过我实在是,实在是不想自欺欺人了,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带我走好么……”
说到这里,崇尊无力的跪下,她素来是接受朝臣们的跪拜,如今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做。这种滋味令她无法言说,有一种无法挣扎的宿命感,也有一种心甘情愿的臣服感。
只见乾元走过来,慢慢的扶起崇尊,像往常那样掏出手帕温柔的擦掉崇尊眼角的泪水。
乾元温柔的问道:“为什么想跟着我?”
是啊,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喜欢么?
崇尊看向乾元一时语塞,她不知从何答起,只能低下了头。
乾元看着崇尊这样的神情也明白几许,道:“你在害怕什么么?”
崇尊道:“师父,我……”
可崇尊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能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乾元看出了崇尊的为难,道:“你我毕竟师徒十几年,有什么话可以讲与我听。”
崇尊看向乾元,她的眼神中充满了难过与苦楚,她想说的话很多,却不知又从何说起。
她抿了抿嘴,最终缓缓开口道:“我自从出生起,便成为整个大唐的皇,我的前半生一直再为成为一个好皇帝而努力,可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能问问我,我是真的想当这个皇帝吗?”
乾元的神情逐渐凝重,他有些惊诧崇尊会如此说,也有些懊悔自己当初为何不问上一句。或许他也知这条道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了吧。
崇尊苦笑道:“世人皆羡慕我从出生起就拥有了全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利,可为什么拥有这么多权利的我,却无权利去选择自己的人生?我因此没了父亲,也没了母亲,李氏宗亲们见我是女儿身巴不得想取代我以扬正统,而唯一能护我周全的亲舅舅居然也为了这个权利去联合突厥要杀了我。可以说除了这个权利,剩下的我几乎一无所有。”
“群臣皆夸我有治世之才,可他们都不知那是师父你的功劳,身为女儿身的我本来也无权继承这个皇位,这一切都是我父母强加在我身上,说到底我本就无用,换一个人当皇帝或许比我更好。”
“今日在含元殿前,我看着舅舅跪倒在我面前的尸体不禁想到我若是失败了便是此般下场,那一刻我无比厌烦这里,我不想去做什么大唐的皇,我只想做我自己。我想永远跟着师父,想看看师父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话一说完,崇尊感到心里轻松一些了,这才是沉积在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只不过周围所有人对她的期待让她这些话永远都说不出口。
乾元听完后静默良久,道:“若是此刻我给你选择,让你放下这整个大唐跟着我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上一个陌生的生活,你能做到么?”
崇尊听到乾元这么问,惊讶住了,她内心迟疑了几秒。然而她也意识到自己这一迟疑,心里就有答案了。
乾元叹道:“其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如今这条路,就是你自己选择的啊。”
崇尊内心产生动摇,她不禁问:“真是如此么?”
乾元点点头道:“从我授予你课业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每当我教你治国之道时你眼中的兴奋,以及对政策的理解,都在告诉我你是个天生的君王。”
崇尊道:“可我终究是个女儿身,对内不合礼制,对外又无法服众,又怎能坐稳这个位置?”
乾元道:“治国之道本来事在人为,是男人如何?女人又如何?重要的是你已经有了很优秀的治国能力,为何不肯相信自己而轻信他人的偏见看法呢?”
崇尊道:“可我有所作为的一切都是师父你教给我的,没了你,我什么都不会,我也不相信自己能管理好这个国家。”
乾元道:“没有人从出生起就会一切,谁都是从成长中将所学的东西转化为自己的能力,就好比今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自己谋略,你所有的才干已经于我没关系了,为何还要自卑于此呢?”
崇尊茫然的看向乾元,她知道乾元正解开她的心结在鼓励她,留到最后她终于将自己最在意的想法问向乾元。
只听崇尊小心翼翼颤抖地问道:“所以师父,你是不想要徒儿了么?”
听到这里,乾元的内心有些茫然。
他何曾不知晓崇尊对他的心意,只不过他想一直逃避下去。
乾元道:“既然做了你的师父,何来不想要一说。”
崇尊道:“我要的不止于此。”
乾元自知是无法躲过这个问题了,只得道:“对不起……”
然而这一声对不起,却听得崇尊内心痛苦至极。
崇尊泪水不禁从眼角滑落,她擦了擦自己的脸颊,却擦不掉更多的泪水下来。她哽咽道:“徒儿明白了,麻烦师父了,还请师父恕罪。”
乾元看着崇尊这幅难受的模样,内心也是有些愧疚。
崇尊故作坚强道:“师父请放心的去远游吧,徒儿不会再缠着师父了……只不过我想请师父,记得回来看徒儿……”
乾元看向崇尊,其他的话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道:“我会的……”
说罢,乾元便转身走出了含凉殿,留下崇尊一人在含凉殿里止不住哭泣。
崇尊用一种极小的声音道,不知是对乾元说,还是在自言自语。“我会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