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碧影 第67章 少年寨主（二）

再次回到客栈时，紫璇便看到紫瑛已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衣裳，还是她最喜欢的桃红色，几样首饰也一一回到了她的身上。

“杜公子把首饰还给你了？”

“嗯。他可真是个好人。我还在写信，他已经命人去给我置办了换洗的衣裳。他还嘱咐店老板提前准备洗澡水，也给孩子们每人备了两身新衣服……”

“的确，钱倒是小事，关键是他肯以德报怨，包容他们，可见他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

珺翊由瑾瑜照看，杜彦成则招呼自己的从人和护卫给孩子们洗澡。那个少年寨主由两个护卫抓着入浴，虽然他又羞又气，总是恶语伤人，奈何根本拗不过两个大汉的力气，还是乖乖被洗干净了。

洗完澡换了衣裳，再用过晚饭，孩子们在山上的那种局促不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天还没黑，杜彦成提议带他们出去逛逛，趁着各家铺子还没闭门歇业，去瞧个新鲜。孩子们一听便兴奋不已，都看着紫瑛。紫瑛心疼他们，越觉得这样安排甚好。

十来个孩子，高高低低地走在街上，越发显得镇上的街面狭窄。无论年纪大小，每个人都睁大眼睛、伸长了脖子东看一看西瞅一瞅，年纪小的还会脱离大部队径直跑到感兴趣的铺子前面去仔细瞧，每当这个时候，紫瑛都会耐心地跟在后面，给他们解说店里卖的是什么。

遇上她也不知道的，杜彦成就会出马，顺便也掺杂一点自己走货时与之相关的见闻。他语言风趣，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还会提出一两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气氛便更加活跃。少年寨主一直默默跟着后面，板着脸做不屑一顾状，可是到了最后，听着杜彦成的笑话还是禁不住笑出了声，反倒被跟着他的两个护卫取笑。

江珺翊依旧昏迷，正如紫璇的猜测，镇上大夫望闻问切了一番之后一筹莫展，甚至还说出了让家里人“做好准备”的浑话。紫璇无奈，唯望去秋山居送信的丁晟脚程够快，许淑平能早些来此。好在江珺翊现在还能稍微进些水米，且气息虽弱，但均匀绵长，倒是让人欣慰不少。

昨晚睡得不好，今天又好一番折腾，到了晚间紫璇已是疲惫不堪。紫瑛嘱咐她先休息，不要逞强。可她收拾妥当吃过饭后，便要叫那少年寨主来问话。紫瑛习惯了她的不听劝，也没有再说什么。

瑾瑜去带人，杜彦成听说要审他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少年被捆住手脚，站在众人中间，鼻孔朝天，神情还是和在山穴中一样的桀骜。

紫璇向瑾瑜伸出手：“借你的匕首一用。”瑾瑜立刻自靴筒中取出杜彦成送的那把华丽的匕首递给她。

紫璇走到少年面前，在他面前又刺又劈。紫瑛惊叫出声，但那少年却并未被伤着分毫。瑾瑜看得清楚，他虽然手脚动不了，却能借助腰力轻巧地向两侧及后方闪避。紫璇点到即止，实际上是在试探他的身手。

那少年瞪视着紫璇，似乎用眼睛在说：“我不怕死，少用这一招吓唬我。”

紫璇心中已有了答案，再次出手，已斩断了他手上和脚上的绳索。这两下出手又快又准，那少年再淡定，也不免被吓住，本能地退出两步。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脚已经可以活动，同时明白过来刚刚的躲闪丢了人，脸不由自主的涨成了猪肝色。

紫瑛搬来一个花墩，放在他眼前：“坐下吧。”

“你不怕我跑？”

紫璇轻轻一笑，状似不经意地舞了两下匕首：“你跑得出去？”

那少年被噎住，红着脸翻了个白眼，但是并不坐下。

紫璇也不管他，自顾自道：“你刚才躲闪那几下，很有章法，说明你根本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很是惊讶，而他则微微低头朝坐在面前不远处的紫璇深深看了一眼。

“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却要照顾这么多比你年纪更小的孩子，自然是不容易的，也难为你利用原先采石之人留下的这些山穴、通道，竟然能把我们轻易地诓骗进去。单就这份胆识来说，我倒是很钦佩你。”

他到底年纪小，被人称赞，原本警惕又抗拒的表情松动不少。

“你叫什么名字？这些孩子和你有什么渊源？现在总能说了吧？”

紫璇盯着他的眼睛问话，他下意识地避开，又看到了温柔注视他、让他别怕的紫瑛。眼睛有些发酸，他想了想，才开口道：“我叫刘从毅……不过已经好久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顿了顿，又道，“这些孩子中，只有两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其余的都是我们到了这里之后捡来的。”

“捡来的？这是什么话？”瑾瑜奇道。

“我们……”他又停了下来，似乎对接下来要说的话难以启齿，“这群孩子是我们在镇上谋生……偷东西的时候碰上的。他们都没了父母，在街面上要饭……可是一天下来也要不到多少，如果挡了哪一家的门户还会被恶狠狠地轰走，甚至白挨一顿打。我们见他们可怜，就带着他们一道儿偷鸡摸狗，勉强混口饭吃。我们没有住的地方，到了晚上只能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要是遇到下雨天就更麻烦。

“有几个孩子原本就住在石头山下，他们的父母上山采石的时候没了命，自己又不记得本家在哪里，这才流落街头。他们跟我说了村里的情况，说那里有的是空房子，我们便在村子里住了下来。但是那里荒无人烟，实在没什么可吃的，也就是树林子里偶尔能够采到一些果子。我们便白天去镇上，小一点的孩子沿街乞讨，大得我们就教他们怎么偷东西，晚上一起回到村子里吃饭睡觉。

“后来我好奇山上是什么样，就跑上去看，结果发现了山穴和从里面通出来的运石通道。我见那通道的出口极为隐蔽，稍微伪装一下便是一个绝好的陷阱，就有了骗人来此打劫钱财的主意。不过，那个村子偏僻，平时很少有人来。我便让孩子们到镇外，谎称自己的父母被歹人掳走，央求一些过路之人帮帮自己。不过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惹事，往往给一两个钱了事。所以我们在这里呆了快两个月，也只骗了三四拨人，没有搞到很多钱。

“大部分时候我们还是得靠乞讨或是偷才能弄到钱，往往连着三四日都吃不上一口饭。实在饿得没办法了，我就和两个兄弟商量，去镇上一户人家的后厨偷了不少肉和菜，就用山上的灶煮来吃。然后好多孩子就病倒了，如果不是遇上了紫瑛姐……”他没再说下去，头低垂着，试图把眼眶里的泪尽力憋回去。

紫瑛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拉扯这么多孩子，难为你了。”

刘从毅不做回应，眼睛依然看着地面。

“但偷鸡摸狗或是沿路打劫，总归不是正途。”紫璇插了一句。

“我也知道，我也不愿意，可是……”刘从毅抬起头来。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紫璇淡淡地说。

一旁瑾瑜也开口道：“你的父母家人呢？你沦落至此，可有什么缘故？”

听到这个问题，刘从毅再一次沉默，头也转过去看向别处。

“你不是这里人？”他似乎想隐瞒，紫璇便换了一个问题。

刘从毅还在犹豫，紫瑛先回答：“我听他们说起过，家乡好像是什么龙门县。”

“龙门？”紫璇暗暗咀嚼。

“龙门是哪里？”瑾瑜问。紫璇没听见，独自想着什么事，还是杜彦成试着问道：“可是燕山脚下的龙门县？”

刘从毅头转回来，表情古怪地看着面前几个人。虽然他没说话，但众人已知杜彦成说的是对的。

“燕山派刘鼎铭是你什么人？”紫璇突然发问。

这是紫璇今晚第二次令刘从毅错愕，他张大了嘴，难以置信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学过功夫，家在龙门。恰好燕山派就在那里，故掌门也姓刘，我不免多想了一些。”

刘从毅面上惊疑褪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混合着愤恨和悲痛的神色。

“刘鼎铭是你的父亲？”紫璇继续追击。

刘从毅用极快的速度抹去不受控制落下的一滴泪，默认了。

“这……”紫瑛更加惊讶，目光从刘从毅身上转到紫璇身上，又转回去。瑾瑜和杜彦成对这些江湖门派并不了解，更加不知道刘鼎铭是谁，只能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紫瑛才开口问道：“你既然是武林世家的子弟，为何会流落在此？还要靠偷靠抢才……”

“为何？”刘从毅猛地大声喊道：“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何？”

“刘鼎铭前辈八年前故去，燕山派也在随后快速覆灭。你和你的两个兄弟应该是从那时失去父母庇佑，流落街头的吧？”

一直冷冰冰的紫璇此刻也稍稍带了一点温情语调，既是为了向紫璇解释，也是想安慰刘从毅。

“八年前？那时候你才多大呀？”紫瑛想象着几个小孩流落在街头，吃不饱穿不暖还可能会受人欺负的样子，眼眶也渐渐湿润了。

“八年前，我还不满八岁，天真无知，连爹爹每天在为什么而发愁都不知道，只会缠着他让他给我变戏法……另外两个孩子都是家中幼子，他们的父母拼了命才护住他们，让他们死里逃生……我们三人无家可归，远离故土……如果不是我们稍微会一点微末的拳脚功夫，这些年可能早就冻死、饿死或是叫人给打死了……”刘从毅再也控制不住，泪水随着恨意倾泻而出。

“这个江湖上总少不了为名为利的争斗，大人们为此总要拼个你死我活，却让多少孩子失去安稳日子，没了父母疼爱。”

紫璇虽然笑着，但语气中的哀怨却毫不掩饰。原本就很伤感的紫瑛听见她这样说，猛地止住泪，担心地瞧了她一眼。

刘从毅感同身受，无边恨意慢慢转化为痛楚，开始捂着脸痛哭起来。紫瑛身上没有手帕，还是杜彦成拿了自己帕子的递给她，她才塞给了刘从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