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雅雯听说按摩对促进气血通畅有好处,便每晚到紫璇房中为她推拿活血。初时紫璇总觉得给她添了麻烦,很不好意思。但齐雅雯从来都是一副亲切慈爱的模样,好像真地拿她当女儿看待,一点儿不嫌辛苦,还总讲些自己和瑾瑜的故事给她听。渐渐地,紫璇也不再抗拒她的热情,也会把一些不常与其他人讲的旧事说出来。
齐雅雯听她提起自己的母亲也会弹琴,好奇地问:“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说给我听听吗?”
紫璇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说道:“小时候的事好多我都记不起来了……见过她的人都喜欢她。说她漂亮、和善。我爹接任门主前,门中内斗激烈,跟随他的人有不少都死在了夺门之变中,留下来的孤儿寡母生活无着,最开始都是由她帮衬着。
她身体不太好,一直延医用药,竟然久病成医,要是谁家有人发烧了、头疼了,她都有办法。每到过节的时候,她怕那些人家中冷清,触景生情,就会把大伙儿都叫来,一起做饭吃饭,热热闹闹地过一天。若是门中猎到了稀罕的野味或是各处营生有了结余,也是她做主专门留出一份来分给他们。”
齐雅雯听着,感叹道:“不受限于闺阁,用自己能及之力扶危济困,果然是个有公心不狭隘的女子,要是我年轻时能认识她就好了。”
紫璇浅浅笑着:“您不也一样趋人之急、厚施薄望吗?我听方公子说,栖霞寺收养孤儿的款项都是你召集几个闺阁姐妹一起出的。这些孩子成年后,您也会帮他们在镖局里某个差事,或是给钱让他们自谋生路。”
“那算什么,钱出自我的嫁妆,本来也是得自父母,而出力的是闻业大师和他的弟子们,我自己并没有真正付出什么。”
她看着紫璇,又问:“那你呢?怎么没听你说你们母女间的故事呀?”
紫璇的脸慢慢僵住:“我?大概我不讨她喜欢吧,她很少和我在一处的。”
“怎么会呢?她能照顾爱护别人,肯定不是个冷血无情之人呀。你是她的女儿,难道还能对你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只是……有些冷谈。娘倒是和紫瑛更亲近些。”见齐雅雯疑惑,她立马解释道:“紫瑛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只比我大几个月。她的娘亲生产时不顺,当时门中又纷乱如麻,很可惜没能活下来。所以她出生后就一直养在我娘那里,她性格比较活泼,很会逗人开心,我娘喜欢她也是正常的。”
齐雅雯倒不这么认为:“会不会有其他原因?你的性格也很好啊,沉稳坚毅,有这么厉害,我就很喜欢呀。”
她的夸奖总是这么直白,多次下来紫璇还是不太习惯,可她的眉眼还是不自觉地弯了。
她想了想:“或许吧。我从长辈哪里听说,好像她怀着我的时候被我爹的对头给掳走了,我爹救出我娘时我并不在她身边。等找到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这就是了。你娘生你时遭遇不测,后来又有那么长一段时间和你不在一起。或许是因为你姐姐也是婴儿,她便把对你的爱寄托在她身上,是以反倒与你不太亲近。”
这番话并没有让紫璇开心起来,齐雅雯就又接着说:“你知道吗?我刚生下瑾瑜的时候,也很不喜欢他,还很害怕他呢。”
“真的吗?怎么会?”
“真的。那时候我母亲还在,一直守在我旁边陪产。刚生下来,她就让我抱孩子,我又生气又难过,我都快疼死了,就生下来这么一团又丑又可怕的东西,还不停的哭。而我的夫君和家人,却只关心他,把我忘到了脑后。”
紫璇是闺中女子,历来也不曾见过女子生育,实在无法想象着这个画面。
“我娘还非说,‘天底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娘’,仿佛在指责我。后来我问过很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她们也和我差不多,刚开始的时候根本不敢看自己的孩子,也很难一下子接受自己从一个女子变成一个孩子的母亲。”
齐雅雯轻轻揉着她肩膀,“我不是说那些母慈子孝的故事是假的,只是人们讲故事的时候总是忽略了一点:生身母子之间的感情有一半是相处出来的。每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闹一闹,我哄一哄,感情需从这里面来。
你甫一出生便被迫与她分离,没有我说的这种相处的机会,感情淡一些也是正常的。并不代表她不喜欢你,更不代表你不够好。”
说完,她自然地把紫璇搂到怀里:“过去的遗憾已经弥补不了了,不如朝前看。不是我自夸,我给人当娘还是当得很不错的,你以后喊我一声‘娘’,保准不让你吃亏。”
紫璇扑哧一笑,突然冒出一句:“紫瑛也像您一样爱说笑。”
“我可不止会讲笑话,”她把床上的被褥一展,扶着紫璇趟下:“今日就让你享受一次,快闭眼,我哄你睡觉。”
紫璇乖乖把眼睛闭上,在齐雅雯的有韵律的轻拍中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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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紫璇练完了琴,正在收拾。齐雅雯嘱咐瑾瑜:“吃饭还早,这会子暑气未消,不如你带着紫璇去后山转转,散散心也好。”
山间树荫浓密,间或有一阵清风拂过,的确比在庭院中凉爽一些。两人沿着山道默默走着,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瑾瑜微觉尴尬,便对紫璇说起山上名胜:“沿着这条路上去不远有一座江阁,可以远眺大江。日落十分,站在高处看落日余晖铺面江面,别有一番滋味。”
山路蜿蜒而上,转过两个弯,一座三层高阁立在山顶。瑾瑜四处看了一下,确系无人,便引紫璇上去。
从高阁中凭栏远眺,一条大江穿城而过,在夕阳的照耀下泛出金黄色,像一条黄金打成的锦带,逶迤向东展开。江边鳞次栉比的房屋在山上看去是如此渺小,江面上过往的船只也都只有树叶般大,充盈在眼中的是如此开阔的景象,似乎那些身边的、现实的烦恼都不值一提了。
紫璇心道:“难怪文人墨客们见到山川形胜,总要题咏一番。要是我也学过些诗文,肯定也要吟上几句。”
瑾瑜见她露出浅浅笑意,心情也跟着变好。他振臂高呼,惊起了一群飞鸟。紫璇看他如此开心,好奇问道:“你很喜欢看风景?”
“良辰美景、花朝月夕,各有其风韵与妙处,如能与自然融为一体,便会心旷神怡、烦恼顿消。”他又对着紫璇道。“你闭上眼睛,闻一闻空气里的草木香,再感受一下大江过境带来的淡淡潮气。”
紫璇依言闭眼,好像真的闻到了草木与山河的气味,心肺跟着都舒展开来。
此刻的她是如此恬静,落日柔和的光打在她额头、脸颊、鼻尖还有嘴唇上,惹得瑾瑜几乎错不开眼睛。直到紫璇睁开眼,瑾瑜才慌慌张张地看向别处。
“这样无忧无虑、无念无想的,也挺好。”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瑾瑜突然问。
紫璇也很好奇:“那你呢?你喜欢吗?”
瑾瑜抓住栏杆,将小半个身子探出去:“我有个心愿,那就是游遍中原大地,感受江山胜景,去不同的地方看看不一样的风土人情。江南一带,金陵、姑苏、扬州这些我都去过。不过还没有机会往更北、更西的地方去。”
他鼓起勇气,问紫璇道:“等天魄门洗去污名,一切都尘埃落定后,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游历?我们可以去泰山看日出,去黄山看云海、去钱塘观潮或是去西湖赏月……”他半途停下来,咬紧了嘴唇等着紫璇的回应。
紫璇不禁想象起了他口中的日出、云海、潮汐和月色,那一定是很美好的,可是又都离自己很远,最终摇了摇头:“这些景色是很美,可是再美又能如何呢,到最后还不是会消失不见。就像这夕阳,再美好也会落下,那时候就只剩下一片黑暗。见过了美的却留不住,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见过,否则就是徒增烦恼。”
“不是这样的。落日是会消失,可是明天还会有新的太阳。我们眼中所见的美景虽然转瞬即逝,可那一霎那的美却会永远留存在心,之后回想起来,也还是开心畅快的。”
“可能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是我对此不感兴趣。”
瑾瑜还想说什么,可是紫璇已经无心与他多话:“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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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璇的伤势虽未完全痊愈,但已经不影响她自如活动。瑾瑜每次外出,都会去长风镖局打探消息。自从他们到达金陵已经有了一些时日,洪漕帮的势力一直没有出现,大概他们真的成功甩掉了这些尾巴。
紫璇便决定亲自去拜会一下齐建霄,顺便也探一探长风镖局对天魄门的态度。她向瑾瑜表达了这个意思,瑾瑜也觉得甚好:“我舅舅是个极通情理的人,只要咱们把所知的事实说出来,他必然能明白其间是非,不会受有心之人的蒙蔽。长风镖局若能站在天魄门这一边,对你们也是一个助力。”
不过齐雅雯则比较谨慎:“虽然如今镖局里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但那里毕竟不是我兄长的一言堂。你和紫璇去说项,不一定能说服那些走南闯北、七窍心肝的镖头们。”
对此紫璇心中了然:“我知道,原本也不指望仅凭一副舌头就可以拨乱反正,只要能和总镖头见上一面,表明天魄门的立场就好。”
齐雅雯这才点头:“我兄长是个明智的人,虽然此刻真相未明,他碍于武林上的声音不能明着帮你,但是如果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直接找他。”
瑾瑜出门,给紫璇带回来一套崭新的衣服,还有一副精巧的钗环。
紫璇颇为讶异,他解释说:“你穿的都是我娘的衣服,让舅舅问起来不太好。所以我就买了套新的给你,虽然比不上大户人家的绣娘们做的那么齐整精细,至少也是城中一等一的成衣铺子出品,质量不会太差的。我怕你不喜欢红的、黄的这些鲜艳颜色,特意选了葱绿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
瑾瑜想得这么周到,紫璇很是感激,何况她于吃穿上本就不挑剔,怎么会说不好。
他又拿出一根玉簪:“我见你平日里不怎么带钗环首饰,最多用一根簪子来挽头发,正好看到这根玉簪,朴素大方,内里又颇有玄机,有趣又适合你,所以买了。”
紫璇从他手上接过来仔细观察,那簪子通体雪白,只在尾部有几处瑕疵。匠人就以这微瑕为花心,绕着它们浮雕成朵朵梅花。簪子不大,但其上丝丝花蕊、点点花瓣却未遗漏一点细节,手艺十分精巧。仅看雕工也知这簪子价值不菲,紫璇蒙其恩惠甚多,再收这只簪子便觉不妥,于是连忙把簪子递回去,摇头道:“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瑾瑜无奈,望着母亲求助。
齐雅雯笑道:“我这儿子就是这样,想到什么就做了,全然没有顾及它是不是太过贵重,会不会让你觉得有负担。这是他的不是。”
“我不是怪他,”紫璇马上解释,“实在是我在这里劳您看顾,每日吃住已经非常感激了,再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成道理……”
齐雅雯打断她:“你只告诉我,喜不喜欢这根簪子?”
紫璇撒不了慌:“当然喜欢。”
齐雅雯从瑾瑜手中拿过簪子又塞回她手里:“喜欢就收下。他既然花钱买了,就没打算和你计较。我说了要拿你当女儿待,就意味着你在这里住多久都没问题,花费多少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不需要急着来和我来算账。”
紫璇刚要说什么,齐雅雯又抢在了前面:“你要是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就常常念着我们,或是得空了来看看我。人情人情,就是你来我往,要是凡事都要计较,那大家都不用交朋友了,直接用银子去买不就行了。”
紫璇被说服了,点头收下。瑾瑜才得以拿出那对藏了好几天的玉坠子:“这个没花多少钱,老板说是做大件的边角料改的,便宜给我了。你平日要练武,不能带那种太过繁复的坠子,这个轻巧,你戴正好。”
经过刚才那一回,紫璇不便再推辞,便将衣服、耳环都收了过来。
齐雅雯爱热闹,马上让她穿戴起来看一看,芝华也在旁怂恿。紫璇无法,便进齐雅雯的内室将衣服、簪子、耳坠全部穿戴整齐,又走出来。
齐雅雯拉着她的手,转着圈看了又看,夸赞道:“真好看,我儿子果然有眼光!”
芝华抿嘴偷笑,瑾瑜只当没听见。
1.齐雅雯是世上顶顶好的母亲,不接受反驳。
2.关于女人并不天然爱孩子的论述,参考了英国心理学家唐纳德·温尼科特的说法。具体可见 D.W. Winnicott, Talking to Parents.(中文名非常接地气《温尼科特与为人父母者的谈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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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养伤(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