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园不大,但设计的十分精巧,依着江南园林的旧例,一弯活水绕行其间,几处亭台临水而建,周围间以各色花木。此时正值盛夏,园中草木郁郁葱葱,偶尔一阵清风拂过,便会从四周传来诸般花卉的清香。再加上流水潺潺,在这里呆上片刻,炎热都能减去不少。
二日缓步行来,方乂安一直没有说话,紫璇默默地走在他身后,猜不透他到底要说什么,只能确定必然和方瑾瑜有关。
“你的寒症是从小就有的吗?”方乂安突然发问。
紫璇愣了一下,照实答说:“是,自出生就有了、。”
“自出生起……”方乂安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
“大约是先天不足,出生当时又着了风寒,这才落下了病根。”
“是这样……”方乂安的声音很低,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发病时觉得如何?可辛苦吗?”他又问。
从刚才起,方乂安和她说话的语调一直都客气又疏离,符合二人萍水相逢的关系,可这一问却仿佛一位亲近的长辈询问爱惜的子侄,让紫璇颇觉意外。
只不过他背着身子,紫璇看不到他的神态表情,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岔了。
“还好,最近这几年很少发病。”
“那就好。”这三个字之后,二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听瑾瑜说,你的功夫不错?”
“方公子谬赞,我也是有幸得长辈们指点,再加上勤能补拙,行走江湖时才能勉强抵御。”
“你是……”方乂安猛地在此顿住,立马又接上,“……女子,家中长辈竟然许你练武?”
“原本是不许的,我要学,长辈们拦不住。”说完了,紫璇又补上一句,“武林中的女子习武的虽然少,但也比之前多了许多。就算是女儿之身,无法继承家业,学不到独门绝学,起码也要练一练基本的招式来防身吧。”
方乂安不置可否,似乎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反而问了一个新的问题:“瑾瑜说,你救过他?”
“哪里谈得上一个‘救’字。方公子倒是帮了我不少忙。”
“他?他一向惫赖偷懒,功夫不值一提,竟然还能帮上你的忙?”
“方公子还年轻,只要肯勤加练习,再多上江湖上历练历练,功夫不会差的。”
方乂安突然停下脚步:“我让瑾瑜习武,是为着世道艰难,希望他出门在外能有一技傍身,并没有别的心思。我家世代经商,历来远离江湖纷争。”
他转过身来看着紫璇,接着说:“之前瑾瑜一时鲁莽,涉入了江湖纷争,和姑娘所谋之事多有龃龉。如有不妥,还请你念在他年轻、又从不涉足江湖的份上担待些。”
“哪里,您太客气了。方公子从未给我添过麻烦。”
方乂安笑了一下:“可是江湖总归险恶,一不小心便有性命之忧。就说此次余漱之事,瑾瑜不过一时好心却险些酿成大祸。老夫膝下只有他一个独子,唯望他可以安闲富足、平安终老,是以不愿看到他再涉险地。”
紫璇渐渐听出了他的深意,便道:“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绕弯子。”
她的语气平静,却隐隐藏有锋芒。
“她和晗月一点也不像。”方乂安心道。
“好,明人不说暗话。姑娘可否答应老夫,日后不管因何种缘故,都不会再让瑾瑜牵涉到江湖之事中。”
“方公子是你的儿子,你说什么他必然遵从。如果你不想他涉足江湖,去教导他便是,特定来找我是何缘故?”紫璇不解。
“姑娘说的不错。可是远离江湖之事,需得先远离江湖之人。”方乂安加快了语速,“而你恰恰就身在江湖纷争的核心。如果瑾瑜总和你在一起,又如何能不涉江湖、避仇免祸呢。”
紫璇冷笑一声:“原来在您眼中,我便是祸根了。”她压住心中的怒气,走开些,淡淡地道,“方公子怎么想怎么做,我左右不了。
方乂安刚想争辩,她紧接着又说:“不过请你放心,我决不会去主动招惹他。等我的伤好了,我自会离去,日后也不会再来打扰。”
方乂安听着她说话的语气,心中稍安:“如此甚好,多谢了。”
紫璇却倏地抬眼看向他:“不过我也有一句话想问,您如何确信我‘身处江湖纷争的核心’?”
方乂安被问住,沉默了片刻才敷衍道:“你们之前经历的种种,瑾瑜回来以后和我说起过一二。”
紫璇又是一笑:“天魄门如今偏安西陲,如何谈得上‘中心’。有此见识,已经说明您对现如今江湖中所发生的事很是清楚。再有,您能在短短几天之内找到方公子的所在,还能将他从倪家庄那种地方带出来,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世代经商,远离江湖纷争’之人的本事。既然如此,只是让方公子远离我,真的能消灾避祸吗?‘明人不说暗话’,小女这几句‘明话’,不知您要如何对答?”
面对这番质问,方乂安心中大骇,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紫璇定定地看了他几眼,然后行礼告别,转身出了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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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舒园。
小梅和父母本已经安寝,忽然听到门响,小梅爹立马披上衣服出来探看,发现敲门的人是自家少爷。
“伍叔,这么晚了,对不住。”瑾瑜单人单骑,立在门外,颇为惭愧。
伍叔忙把他放进来,问他:“少爷不是去外面办差事去了吗?怎么这么晚跑到这里来?”
瑾瑜支支吾吾:“是去办事了,也办完了,我提前回来了……我听说她被送到了这里来养伤,想过来看看她。”
“她?”伍叔眯起眼睛,很快想明白他指的是谁,便带着瑾瑜来到内院,叫女儿小梅出来,陪他去紫璇的下处。
一路上,瑾瑜先问了几句紫璇的情况,小梅都照实说了:伤口好了不少,大夫来瞧过,新开了药吃着。瑾瑜一路上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快到门首时,他突然停住脚步,望着紧闭的房门小声道:“这么晚了,她应该睡了吧。”
“一般是早早睡的,但今日我她很晚才熄灯,说不定这会儿还醒着呢。”小梅说着就要去敲门。
瑾瑜忙拦住她,再次踌躇了片刻,最后道:“太晚了,还是算了吧。我明日再来瞧她。”
说罢便大步出门,留下小梅一个人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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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方家正宅,书房。
瑾瑜正在向父亲回禀去海宁送货的情形,方乂安手持一本账册,默默听着,似乎心不在焉。三两句说完,他见父亲没有发话,也不敢擅自离开。
一会儿,方乂安才问道:“杨焕他们还在路上?”
“是的,杨焕他们拉着车,要行的慢些。”瑾瑜快速答说,“不过今日晚些时候就该到了。”
“你是昨天半夜赶回来的?”方乂安头还是没抬。
瑾瑜莫名有点慌张:“是。”
“去了舒园?”
方乂安虽然严厉,但瑾瑜从来没有害怕过,今日不知为何却总有些慌神:“是。我就去看了一眼,太晚了没见着人,就马上回来了。”
“你也知道太晚了?”
这明显就是责问的话了,瑾瑜忙低下头,不敢再看父亲一眼。
方乂安将手中账册重重往书案上一扔:“提前了大半日回来,我听小厮说你的马都跑坏了!怎么,觉都不舍得睡,就为了提早回来,去看她一眼?”
“我……”瑾瑜一时语塞。
“归家第一件事,不是来交代差事、来向长辈请安,而是跑到别处去看一个陌路相识的女子,这是圣贤教给你的道理吗?”
方乂安声音不大,但毫不掩饰怒意。瑾瑜立刻跪下:“儿子行事不妥,惹父亲生气了,请父亲责罚。”
方乂安还待再说,却见杨邠引着伍叔走了进来。
伍叔对着方乂安和瑾瑜分别施礼,禀告说:“今天一大早,我刚刚起来便听着门响,却不像是遭贼的样子。小梅去那位小姐住的屋里看一眼,床铺空着,园子里也找了,都不在。想必是那位姑娘不告而别了。我这才紧着来告诉老爷还有少爷一声。”
瑾瑜闻言大惊,也顾不上父亲和杨昐在前,起身急急道:“她走了?她伤还没好全呢……”
方乂安打断瑾瑜,向伍叔道:“行了,她本就是江湖中人,来去自由。这事你报我知道就行了,回去吧。”
瑾瑜还想问伍叔什么,却被方乂安拦住:“你留在这里。”
他向杨昐使了个眼色,杨昐会意,带着伍叔赶紧离去。
方乂安看着自己儿子慌张又焦急的模样,又气又无奈:“你要干什么?又要追上去!?”
瑾瑜不说话也不否认。
方乂安大踏步走到他面前:“她既然不告而别,定是有自己的理由。你这样做未必会如她所愿。”
“爹,她身上有伤,洪漕帮的人又在外虎视眈眈,太危险了……”
“那又与你何干!你不是说她身手不凡又有谋略吗,那她就不会轻易陷入危难之中。再说了,她本来是江湖人,这样的江湖追杀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件寻常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搀和进去,不一定能救了她的性命,却一定会惹上是非!我是怎么教导你的,你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
瑾瑜沉声道:“父亲担心我的安危,我都明白。可是父亲从小教我孔孟之道,亚圣有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是以见孺子将入于井,便有怵惕恻隐之心。文姑娘她武功再好,也抵不过有意加害的洪漕帮和倪家庄众人。明知她有危难,却束手不救,又哪里是圣贤的道理呢?更何况,她救过我,前番儿子已和您说过,于她我不能任其自生自灭。”
他敛衣下拜:“孩儿今日违逆父亲,实不应该,只是情势所迫,我不能让她一人历险。待她安全了,儿子回家,再来领受父亲责罚。”
再拜一次,便快步出门。
方乂安本想阻拦,稍微犹豫了一下,瑾瑜就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