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瑜一夜好眠。尚未破晓,他已经起床,梳洗过后便在秋山居里闲逛起来。
一路沿着园中水道经过了浮云亭、流水阁,听了听山中鸟儿的啼鸣,驻足欣赏了一会桥边信手所植的月季,还摘下一串刚刚绽放的槐花嗅了嗅。行至演武场,便看到紫璇早已经在此,正在练剑。
只见她左右脚相继踏出,一步步急速向前的同时,右手剑花挽个不停,突然间左足向下一点,左臂后展,身子借力飞起,在半空中转了几圈,持剑的右臂递出,剑身因旋转化为一道白光。
一招使完,紫璇的身子并不下坠,她用下沉的剑身撑在地上,屈膝再次跃起,左手握住右手,奋力往下一劈。力道虽大,落地的身法却极为轻巧,不妨碍她马上变招,左足踏在右足之前,右足踏在左足之前,又重复练起了刚才的招式。
她似乎对自己的练习不太满意,重复了几次之后停下来,站在原地不动,左右手配合,慢慢比划着招式。瑾瑜远远地看着,这似乎就是她昨天败于许淑平的那一招。
沉思了许久,她才发现瑾瑜:“方公子起的好早。”
方瑾瑜走上前去:“紫璇姑娘也太勤奋了些,昨日刚刚上山,今天也不休息一下?”
紫璇垂下眼帘:“我的剑法练得不到家,得多下一些功夫才行。”
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瑾瑜猜想是为了昨日被考校武艺的事,便有些替她不平:“沈前辈的要求也太高了些。阮掌门都说你剑法纯熟,远胜自己呢。”
紫璇摇头:“姥姥武艺高强,拳脚、剑法无一不精,和阮姐姐的眼光自然是不一样的。”
“你才十七岁,就有这样的造诣,恐怕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如果你都入不了她老人家的眼,那我这种岂不是都不配站在她面前了?”
“那道不至于,姥姥严厉,但也只是对我一个人如此。紫瑛和贺姐姐都不喜欢练武,她也从来不强迫她们的。”
“那你呢?你喜欢练武吗?”
“嗯?”
“譬如,我就不喜欢武功,即便是我爹想了很多法子,甚至是打我骂我,我都不愿意下功夫去学去练。你对武艺如此上心,练得又好,是本身就喜欢武功吗?”
“我……算是吧。”
瑾瑜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犹豫,便试着揣摩她的心思:“喜欢,但也不是很喜欢?”
紫璇不禁踌躇,用剑随手比划了加下,觉得无碍才说了实话:“练得好自然喜欢。但像这样,有一招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不喜欢。”
瑾瑜点点头,表示明白,又问:“你师兄剑法比你好,那你可有强于他的地方?”
对于这个问题,紫璇早就想过很多次,于是很快回答:“拳脚上我们不相上下,有时候对阵我还能赢他半招。暗器上我跟谭叔叔学到不少,当强于师兄。”
“这不就是了!”瑾瑜拊掌笑道。
“你说什么?”紫璇完全不理解瑾瑜开心在哪里。
“珺翊兄剑法略好于你,你的暗器好于他,这不就行了吗?难道你还想全方位超过他,非把他比下去不可吗?”
“我当然没有这个意思。”
“是了呀。人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事完美。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一面,也必然会有不擅长的。如果我们总是盯着自己的短处,岂不是只剩下郁闷和不服气了嘛,怎么能过的开心呢?”
瑾瑜的论调和紫璇以往接受的教导完全不同,她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你说的虽有一些道理,但武学本来就讲究精益求精,如果满足于一时的成就,又怎么会有精进呢?”
瑾瑜却丝毫不怕她的反驳,依旧笑着问她:“精益求精当然是要的。那为什么不在认可自己做的好的基础上精益求精呢?”
“有何不同?不都是勤加练习弥补不足吗?”
“非也非也。一种是在喜悦自得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另一种则被‘我不够好’的压力逼着突破不足,练的出发点不同,心境也必然不同。”
“所以呢?不都要勤学苦练?有什么差别吗?”
瑾瑜被她问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措辞。踌躇之间,贺新韵出现了,她先问了瑾瑜地安好,才对紫璇说:“昨儿睡得晚,今天怎么这么早起来?你没用我给你的安息香么?”
“当然用了,我昨晚睡得很好,这才醒来的早。”紫璇道。
贺新韵点点头:“有用就好。”
“紫璇姑娘平日里睡眠不好吗?”瑾瑜又好奇了。
紫璇没有回答,贺新韵却看着她开起了玩笑:“她呀,就是小孩装大人,爱瞎想罢了!”
瑾瑜毕竟是外人,当着他的面被编排,紫璇稍稍发窘,拍了贺新韵一下:“你再胡说,我可要恼了!”
贺新韵哪肯罢休,继续拿话儿逗她,紫璇也不依不饶地与她玩笑起来。
瑾瑜见她二人如此毫无顾忌地打闹,已将刚刚没答上来的问题抛到了脑后。回忆起倪家庄里那个运筹帷幄、胆略过人的紫璇,心道:“原来她也有这样的一面。也是,她也不过十七岁而已。”
阳光明媚,岁月静好,几日前被追捕扣押紧张憋屈的日子仿佛都已经过去多年,完全被他抛诸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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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派诸人都住在秋山居里一处单独的院子中。院内有大小六间房屋,一间正堂,其余都可做卧室。还有一个不大的厨房,可以供他们自己准备一些简单的饭食,不过贺新韵每日都会安排好他们的三餐,这里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
阮云飞当时留在农家的那些行李物事也已在紫瑛带着彭城派弟子来此的路上一并取到了,再加上贺新韵这几日周到安排,已经添了许多必要的东西,彭城派住在此处无丝毫不便。
这些弟子中,原航、周宴等都是沈一峰的弟子,只有两个女孩子拜在了阮云飞门下。不过沈一峰作为掌门诸事繁冗,少有时间关照自己的弟子。实际上,他们开蒙授艺之事大多还是交给阮云飞负责的,有时候陆文渊也会在旁协助一二。
当前武林中有资格开科授徒的,大致有两种人。一种人武艺超群,在江湖上闯下名声,便会有人投在门下拜师学艺。另一种则是大大小小的各种门派,在江湖上屹立已久,有自己的基业和历史,不难招揽到醉心武学或像依附势力的年轻子弟。
但无论如何,授徒之人的年纪大多都在三十岁以后,这是因为一般人要到二十岁后半乃至三十岁才能武艺大成,有自己感悟和所长。沈、阮二人都不过三十来岁,这些弟子投入其门下时间并不长,武学上都还只是刚刚入门。所以在彭城派内斗时,江珺翊判断他们帮不上忙到真不是随口乱说。
阮云飞把徒弟看成是自己的孩子,生活上的关怀照顾十分尽心,武艺上自然也是多番督促。她来到这里的当天晚上,就嘱咐弟子们日后要恢复在家时的作息,每日早起练功,练过早课之后再用早饭。弟子们受前番彭城派内乱的刺激,各个都卯了一股劲,原本也不需要阮云飞说这些。
在瑾瑜遇到紫璇的同时,彭城派弟子们也开始了早课。
原航正带领众人从基本的拳脚招式练起,他在前面示范,其他人学他动作,正练到一招“叶底藏花”。这一招对于初学者来说有点复杂,需要在两腿分立、膝盖微屈的基础上,上身右转,右臂内旋,屈肘环抱胸前,左掌随之平穿至右腋下,也是屈肘环抱。
从直立到屈膝,从面向前方到转向右侧,再加上两只手臂的变化,要在底盘稳固的基础上一气呵成着实不易。几个新进的弟子不免手忙脚乱,为了不在一转之下摔倒,本能地忘记了屈膝和足尖内扣的动作要领。
原航示范完便徘徊在众弟子之间,纠正他们的动作,但收效甚微。
阮云飞昨日睡得晚,陆文渊便主动接过了这日的督导之责。他在一旁看的分明,便走上前来,让大家先停下动作,听他号令。
他先让大家腿脚保持直立,先不做屈膝和内扣的细节,且把转身和手上的动作练好。这个要求比较简单,练了两三回,陆文渊又让原航示范了手掌的方位和姿势,让大家务必细节准确。
待到上半身练好了,他再让大家暂时不管身体和手上的动作,专注练习下半身的动作。这也比较容易,众人练了一会,已觉得双腿必刚才稳当多了,此时再加上上半身的动作,虽然还不能做到出掌迅速,但已经不会东倒西歪。
陆文渊向众弟子道:“一招一式,学起来都不可着急,需得沉下心来。拿拳脚为例,要想练得好、学以致用,至少要分成三步。第一步,正如你们现在这样,慢慢地把招式拆解成手上、脚上、腰上、腿上等不同的环节,一点一点练。练好了基础招式,才能配合步法,让脚步的前后腾挪辅助招式,发挥出更大的作用。把这些都练熟了,当你能如流水般自然地左右游走、上下纵越之时,便可将各路招式随意组合,做到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关于如何练习招式,众弟子都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详细的指点,个个兴奋不已,也不觉得早起练功如何辛苦了。
不过,原航却沉着一张脸,他是沈一峰的第一个弟子,入门功夫乃沈一峰亲手所授。沈一峰在传艺时可没有发过这一通议论,自己不也学会了吗。他见师弟师妹们对于陆文渊都十分敬服,便有些不自在,嘟囔着:“如果每个动作都要分成手上、脚上、腰上这样去练,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一套掌法。”
他声音虽小,但这里统共也就十来个人,大家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
陆文渊以为他是认真发问,便也认真解释给他听:“每一招式,都会牵动身上的每一处,若想学到家,就得花时间细细地抠动作。否则学得似是而非,底子打不好,后面要再学高深的武功就难了。”
原航只顾着负气,根本没听他的说明:“陆师叔这么年轻,这高深的武学恐怕你也没能够得上吧。”这话就有些挑衅的异味了,众弟子闻言都十分错愕,不约而同地去看陆文渊的颜色。
小鸢站在原航身边,使劲扯他的袖子,让他赶紧道歉。原航根本不睬她,面上也是十分地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