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很长时间,像是他和紫瑛从未提起过谭修明似地,章煦继续回忆着母亲生前和他说过的话。
“娘走之前,我几乎须臾不离她的左右。她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有一次慨叹道自己任性半生,到头来一事无成,非但没能在江湖上闯出半点名堂,反而让我跟着她吃了这么多苦头。
“我怎么会怨她呢,生活的确辛苦,但这些苦大多都让她一个人受了,我在她的庇护下,有饭吃有衣穿,还学到了几手防身用的功夫,即便和镇上的小子打架也不见得会输。
“娘听了我的童言童语很是开心,也说她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后面几日她虽然无法开口,却总是笑意盈盈。”
说完这些,章煦长长呼出一口气,整个人也笼罩在淡然又平和的气韵之下。
紫瑛接上他的话:“当今这世道,女子立身本就艰难,若没有母家或宗门的托举,想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几乎没有可能。你娘不求家门接济,不靠谭叔叔庇护,所求的是她身为女子的尊严。单就这一点来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过……”她抿了抿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章煦清楚她想说什么,不管怎么样,母亲为了争这口气,多少牺牲了他的幸福,若非遇到了王三山,他的将来说不准并不好过。
“可是,娘首先是她自己,不能因为做了母亲就必须以我为先,乃至于放弃自己的信念,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她没有为了自己抛下我,已经算是尽到了为人母的责任,我还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她呢?”
“少有女子会抛下自己的孩子。”
“因为女人更懂得爱人,愿意将心比心,甚至为了别人做出牺牲。”章煦又一次抬起头来,望向她,“在我看来,这并非缺点,反而是一种极有勇气的表现。”
“勇气?”
“是啊,愿意把心交给另一个人去理解他和同情他,又或是为了帮助别人放弃自己的闲暇或利益,难道不需要勇气吗?我娘总说,女子才是这世上最顶天立地之人。男人们总以为是自己在创造世界,可事实上没了女人他们屁都不是。”
“你是男人,可认同这句话?”
“若没有我娘,何来我这个男人?”
章煦的话让紫瑛不由得笑出声来,刚想附和两句,就听到他对自己说:“你也是如此,信任和爱都是需要勇气的,你付出了勇气却没被珍惜,不是你的错,我……”
鼓足勇气说到这里,章煦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想说的无数言语最后只变成了短短一句话:“我希望你开心。”
浅褐色的瞳孔释出的光明明柔和又温暖,紫瑛却像是被刀尖刺中:血色涌上脸颊,呼吸变得急促,心也跟着颤动起来,跳得一下比一下用力,可是眼睛却无法离开他。
章煦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在对上她眼眸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陷了进去。
紫瑛为了安慰他,适才听故事的时候就把凳子挪得近了些,章煦说最后一句时也有意拉近和她的距离,以至于他现在发现,他和紫瑛离得太近了,近到他似乎只要伸直手指就可以碰到她。
他从没有恣意做过什么事情,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越过了某条界线令人不快。可是此刻他好像失去了克制的本能,只知道他的手渴望触碰她。
当手爬上鬓角,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紫瑛从失神中清醒过来,章煦心中泛起无尽的悔意。
在他开口之前,紫瑛飞快捞起桌上的篮子往外走。章珣顿了顿立刻扑到床边拿来一个小小的木匣,追了上去。
“等一下!”
紫瑛没有回头,脚却停在了门边。
“上回你说复颜膏的功效好,想把它和你做的胭脂结合起来,制成药妆售卖,我试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种东西……”
紫瑛伸手抓住木匣,一言不发跑出了院子,章煦脚上似长了钉子,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离去,等到连人影都瞧不见的时候才意识到了另一种后悔。
回到明月居时,紫瑛的心还兀自砰砰乱跳。不短的一段路足以让她明白适才的脸红心跳意味着什么,以及自己一直躲着章煦其实是在害怕什么。
这份豁然开朗并没有消除她的疑虑,反而加剧了某种藏在深处的担心,尤其是当她回忆起章煦适才眼神中的眷恋和柔情时。
紫璇在屋外活动了小半个时辰,正打算进去休息,恰好捕捉到她进门时的匆忙和极不自然的神色。
“你怎么了?”
紫瑛有些心虚地望了一眼手里的木匣,动了动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那是什么?”
紫瑛依旧沉默,扶着紫璇进到屋内、躺回到床上后才平静开口,把王三山对章煦的担心和嘱咐她去看望的事说了出来。
“我刚去看他,临走时他把这个交给了我。”
紫璇好奇地接过木匣,打开来,里面是紫瑛常用来装胭脂水粉的瓷盒,紫璇这里也有几个。揭开盖子,一股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紫璇虽不懂这些,但也能分辨出来,这款胭脂比之前那些要更加润泽。
她合上盖子,一边点头一边笑道:“明明有心事,却还肯为了你花心思研究胭脂,章煦对你果然挺上心的。“
“你别瞎说!”紫瑛一把夺过木匣,手上不觉用了力。
“难道不是吗?我虽然没看见,可青澜姐姐说章煦看你的眼神和旁人不同,以她的经验,他肯定是喜欢你。”紫璇仰头看她,“难道你不喜欢他?”
“我……“
紫瑛的语塞让紫璇享受到了促狭的乐趣,她微微低头,非要对上她的眼睛:“我怎么记得,之前你时不时就要去找王老前辈,难道不是因为……”
“你再说我可要恼了!”
紫瑛一发火,紫璇立马老老实实坐好,眼睛还不实地瞄向她,观察姐姐的脸色。
连月来朝夕相处,姐妹俩的感情增进许多,紫璇这才想和她开个玩笑。紫瑛甚少对她生气,即便是如此轻微的呵斥也是头一回,紫璇意识到自己的话触动了她的心事,忙赔罪道:“对不起,我……”
“不管你的事,是我……”紫瑛只说了一半,就克制不住想哭的冲动,趴在紫璇膝上呜咽起来。
讶异中,紫璇随着她起伏的哭声回溯过往,慢慢抓到了可能的答案。她摇了摇头,怜惜地拍打着紫瑛的后背。
紫瑛只哭了很短一段时间,抬起头时虽然面色绯红,眼睛却明亮了不少。
她用袖子擦干眼泪,稍稍有些难为情道:“我也是刚刚发现,我好像……”
“你真的喜欢他?”
紫瑛没有犹豫,重重点了几下头,露出勉强和自嘲的笑:“我自己也很惊讶,魏彦成的事才过去不久,我就对另一个人动了心,有点……有点说不过去。”
“这有什么?!难道有人规定要隔多久才能重新看上别人?”
紫璇驳斥地如此干脆,紫瑛整张脸都放松下来:“也是。”
见她情绪好转,紫璇继续道:“他也喜欢你,这不正好。”
“我……”紫瑛微微蹙眉,“我还没想好……”顿了顿又道,“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要是他和魏彦成一样,欺骗我的感情怎么办?”
“章煦应该不会吧,他好像还挺单纯的。”
“那谁知道?!抑或是我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他身上有很多缺点,不是个可以托付的良人,又怎么办?!”
话已经说开,紫瑛索性敞开了,把自己的顾虑通通说出来。
“那就踹了他,再找别人。”
“啊?”
紫璇的答案出乎意料,紫瑛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紫璇乐道:“这是齐姨说的,喜欢了就处一处,不喜欢了就分开。大家好聚好散,又没成亲,干什么要从一而终。而且,就算成了亲,不还是可以和离么?”
方瑾瑜父母和离的事情紫瑛当然知道,也因此齐雅雯的这番话有了更加切实的含义。
“那你呢?要是你的方瑾瑜日后敢对你不好,你会甩了他吗?”
“他?”紫璇微微抬首,笃定地说:“瑾瑜才不会呢。”
“啧啧啧……”,紫瑛扁了扁嘴巴,又飞了个白眼给她:“我就不该问,天魄门里谁没见识过他抱着你鬼哭狼嚎的模样。”
紫璇略有些脸红,想了想又认真答道:“说实话,我不是没想过你说的这些,只是眼下考虑这个毫无意义。要是将来他真的变了心,又或是我变了心,那就让这段缘分结束呗,还能怎样?”
紫瑛默默思索了一阵,方道:“你说的也对。”
“怎么样?这份新的胭脂,你抹是不抹?”
“这是他做的样品,还不知好赖呢,我可不敢乱抹!”
紫瑛语带娇嗔,神色飞扬,和进屋前的沉郁不安大不相同。临出门时她还圈起胳膊,使劲抱了抱紫璇。
姐妹俩之间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互动,紫璇下意识地想要抵触,被紫瑛没好气地戳了下额头。
“我是你姐姐,抱一下怎么了?难不成只有方瑾瑜能抱你?!”
两天后。
紫瑛拎着一个食盒,刚迈出明月居的大门就撞上了章煦。他低着头攥着手,口中念念有词,步履也比平常要急上两分。
因为心不在焉,和紫瑛擦肩而过都没有察觉,直到紫瑛出声叫住他,他才急急忙忙转过身来。
“你……”
“我……”
四目相对,随即又同时低下头去。
章煦定了定神,虽然仍不敢抬眼去看紫瑛,说话的声音却十分清楚坚定:“我是来找你的。”
紫瑛双唇轻抿,没来由地开始紧张。
“我已经禀明师父,打算不日下山去三清山祭奠我娘,然后……然后去贺家庄。”
紫瑛微觉失望,但还是先问他:“你决定好了?”
“嗯,”章煦轻轻颔首,“我想见他,想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如果不迈出这一步,就会永远陷在对未知的恐惧中心神不宁,试过,哪怕最后碰个钉子也比没有结果要好。”
“你放心,谭叔叔并非薄情寡义之人,他若知道你是谁,定然是这世上最开心的那一个。”
“这都要多谢你。”章煦抬眸,眼中满是感激与倾慕,“那天你说的话,后来我反复琢磨了好几遍,终于明白过来,人活一世,总有许多的岔路口,选了这一条就再也走不了那一条。我不能永远停在路口不往下走。娘有娘的选择,我也可以有我的选择,无论最后会怎么样,记得你当初为何这样选,日后不后悔就是了。”
“能……帮到你就好,我……我也……很开心。”
紫瑛刚一抬头便对上了章煦的眼睛,脸上登时发起烧来,说话便不太利索。
章煦却浑然不觉,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味地凝视着她,眼波流转之间全是他此刻想说却难以出口的情愫。
紫瑛被他看得害羞,稍稍错开些目光,盯着院门外的一株黄柏,低声问:“你专门跑来这儿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章煦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向着紫瑛的视线也立即收回。
“我……”他咽下一口空气,仿佛这样就能够压制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脏。
章煦停顿的时间很短,可对于等待的一方却是那样漫长。紫瑛等不到他的回应,适才被压下去的失望又一次冒了出来。
“你要是没有别的话,我就不奉陪了,璇儿还等着吃药呢。”
话音未落,紫瑛的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章煦想都没想就扯住了她的袖子。
“放开!”
紫瑛拽不动袖子,又急又怒,说话的声音不免高了几分。章煦意识到失态,立马放开手,同时踏上一步,挡在了紫瑛身前。
决心是来此之前早就下定的,可不知为何,面对真人,演练过无数遍的话语还是卡在了喉咙里,章煦着急到双手在胸前乱舞,片刻后一些不连贯的字词才从胸腔里蹦了出来。
“我……别走……我……”
这副气不定神不闲的模样竟意外地消解了紫瑛的怒气,她眉峰轻蹙,两边嘴角却肉眼可见地往上翘起。
算了,谁先说出来又有什么要紧。
“你是不是喜欢我?”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紫瑛的下巴扬起,面容舒展,神采奕奕,唯有轻颤的眼尾泄露出她此刻的紧张。
或许是她表面上的潇洒笃定帮助章煦消除了心中的最后一点犹豫,又或许这样的紫瑛更令他着迷,着迷无法想象若日后再也看不到她会怎样。他的声音几乎是紧跟着紫瑛的最后一个字响起的。
“是!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
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就变得毫不费力,仿若有一股未知的力道在推着他把心理埋藏了许久的话全部倒出来。
“你一笑,周围的一切都宛若披上了霞光,温暖、明亮。师父和我说,他很喜欢你,一看到你就想起自己的女儿。当时我心里想,我也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像谁,而是……好像我命中注定就该喜欢你。
“只要看到你就会不自觉地傻笑,该说的话全都忘了,听到你的声音,哪怕你是在和师父说话,都能让我的心畅快上整整一天。师父命我和你们一起去襄阳,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因为我又可以看到你听到你说话了。
“被关在牢里的日子,只要师父提起你,我都心不在焉。魏菘泽是天魄门的对头,会不会你也遇上了危险,直到瑾瑜兄出现,说起他们已经抓住了紫璇姑娘。说出来令人不齿,听到被抓的是她,我竟然……竟然松了一大口气……
“我却不知道,原来那时你也并不安全……后来在长风镖局又遇见你,看着你憔悴、黯然,昔日的那层光晕消失殆尽,我又疼又急,却不知道做些什么能够让你开心起来。回到太白山的你虽然平静,却少有笑容,我知道你的心里一定还很苦,可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
“对不起,我太无能又懦弱,在你最需要人陪的时候不敢靠近你,怕我的心意让你感到负担。我总想等着你再好一点,伤口多愈合一些再把这些都说给你听,或许这样做才不会在不经意间掀开旧伤,让你再疼一次……”
“我知道我来晚了,可我喜欢你的心从没有变过,还越来越难以控制。你……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说完这些,章煦的脖子脸颊乃至耳朵都熟透了。此刻的他微微喘着气,正用一双忐忑不安的眼睛觑着紫瑛,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这些话有没有惹她不快。
等待已久的表白引来的不只有心动,还有眼角鼻头处传来的一丝酸胀。原来,章煦一直在她未知的角落里默默关注她,心疼她,这样的爱比起任何精致的礼物和动听的情话都更能打动她。
她不由地生出埋怨,他为什么要一直忍者,干嘛不早些告诉他,却又不得不承认章煦说的对,在她还没有处理好对魏彦成的感情时,章煦的心意很有可能只会揭开她拼命想要隐藏的疮疤。
还好,他没有着急,还好,她没有退后。这个时间,刚刚好。
“你少哄我,”紫璇喜欢看他因为自己而紧张的样子,故意驳道,“你第一回见我的时候,我正中了毒箭不省人事呢,难不成你喜欢看别人中毒的样子?!”
章煦果然慌了,马上举手做发誓状:“我说的句句属实!你中毒那次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你们进药铺打听毒药的时候我就在那儿,你和紫璇姑娘说笑的样子我全看在眼里……”
“那你还忍心让我被毒箭所伤?”
“我……”章煦目光闪烁,底气明显不足,“师命难违,我也拦不住啊。”
紫瑛扑哧一笑,眸子如春光般明媚:“好吧,过去的事本姑娘就不和你计较了,咱们来说说现在。”
“现在?”章煦眉心一紧,再度进入紧张模式。
谁知,等来的并不是紫瑛的话音,而是她一直拎在手上的食盒。
紫瑛将食盒往他怀里一塞:“这是我新做的糕点,特地给你和王老前辈留的。”
“啊?”章煦很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原来……原来刚才你正准备去找我?你也……”
“别自作多情,我只是去给你送点心的。”紫瑛抱起双臂,眼睛斜向一边,掩住羞涩。
章煦会心一笑,也故意拖长了声调:“看起来,赢得佳人芳心比我想的要难多了,我还得继续努力。”
“你知道就好!”
微风清扬,树影婆娑。相视一笑之后,彼此凝望的两双眼睛便再也没有分开过。
后来,当紫瑛在某个缱绻时刻情不自禁地吻向章煦时,冷不丁想到:他的唇可比魏彦成软多了。
不过,这个想法,她并不打算让章煦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