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分开时,紫璇眼角兀自挂着晶莹的泪珠。这一回,瑾瑜终于能够大大方方地地为她拭去眼泪。屈起的手指触及紫璇略微发烫的脸颊,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瑾瑜的目光凝滞在紫璇的脸上,须臾没有离开。
紫璇还不太适应如此亲昵的相处,忙伸手揉着自己的眼睛,用少见的娇嗔口吻道:“我的眼睛是不是肿得厉害?”然后便撇下呆立的瑾瑜,快步走到湖边去照水。瑾瑜也终于呼出刚才屏住的那口气,垂下僵硬的手,顺便也压下了适才的一点绮念。
他来到湖边时,紫璇正好转过身来,指着又红又肿的双眼:“要是让林大夫和思瑶妹妹瞧见我这副样子,指定要嘲笑我。我们在这里呆一会儿,不急着回去好不好。”
瑾瑜求之不得,立马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和紫璇一道坐下。湖面上不时有白鹄飞过,岸边也有些许绿植,平常的精致看在瑾瑜眼里竟然多了几分妩媚的韵致。“我一定是高兴疯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在想什么?”紫璇见他突然没了声响,嘴角还有一丝淡淡的笑容,好奇道。
“我以后可以叫你‘璇儿’吗?”瑾瑜马上想起这个他早就想问的话题。
“你想怎们叫都行。”
瑾瑜满足的点着头,换了不同的声调叫了好几遍“璇儿”。紫璇被他闹得实在受不了,忙道:“好了好了,我们去抓这些水鸟吧。”
两人各自抓了一把石子儿,紫璇告诉瑾瑜一些抛掷暗器的手法,他学得极快,没一会儿就打中了几只在湖边草丛中觅食的白鹄,紫璇也捕获了不少。
两人把准备带回去的白鹄捆缚好堆在脚边,仍旧坐下来。
“山阴县从会稽山往北有一湾东湖,真真是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即便是在冬日里,也有人泛舟湖上,赏那寒梅胜雪的美景。以后我们一起去看看?”
说起江南精致来瑾瑜滔滔不绝,紫璇顺着他的话想象着二人四季同游的画面,连日来的紧张、焦虑还有不快一扫而空。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原来瑾瑜朦胧中所见的在他病榻边哭泣的女子真是紫璇。那时她身子刚有起色,听思瑶说瑾瑜为了给她采药摔断了腿,还发着高烧,特地在无人时去看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才下定决心要把真相告诉瑾瑜,让他自己来选择。
“那你之后怎么不来看我?”瑾瑜眼角含笑,看着她问道。
“我……”紫璇咬了咬下唇,“我想等你身子痊愈了再问,以免……”
“不管你何时问我,我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瑾瑜的眼神滚烫,紫璇只能受得住一小会儿,然后就得借故瞧着别处。瑾瑜从没料想过紫璇会因他而出现这般羞怯的模样。即便她背过身子,他只能瞧见她红彤彤的耳垂,他都觉得美不胜收。
等到他终于从兴奋中冷静些许,林茂狰狞咆哮的面容才闯了进来。紫璇当时昏迷不醒,对这些尚不清楚。从她刚刚提起林茂时的神情来看,似乎之后林茂也未曾向她提过这件事。
瑾瑜稍稍坐正:“璇儿,我也有事要和你说。”
听罢他的叙述,紫璇摸着自己颈中仍如原样般佩戴的玉佩:“武林之中谁没有大大小小的仇家。我爹身居门主之位,天魄门又多番动荡,若论起仇人来,肯定不会少。”
“林茂当时咬牙切齿,说他和文门主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这怎么可能,‘杀父之仇’倒还好说,可是我爹从来不近女色,我娘离世之后也不曾再娶,这‘夺妻之恨’从何谈起?”
话音刚落,紫璇立即想到还有一种可能,但是说什么她也不愿意相信,只喃喃地念着:“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瑾瑜看她略带惊惶的神色,忙问怎么了。紫璇轻轻摇头,并不想把自己的毫无根据的猜测告诉他。
瑾瑜不明所以,只好先握住她的手,安抚她道:“事实究竟如何,光靠猜肯定不行。若你觉得有必要知道,那接下来几天,咱们想办法打探一下,如何?”
紫璇下意识地点头,还是无法制止刚才的那个念头。
“先别烦恼了。”瑾瑜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唤起她的注意,“天色不早,我们早点吧白鹄带回去吧。要是回去得晚了,这位‘前辈’报不报仇不好说,一顿骂可是少不了的。”
紫璇笑了笑,开始和他一起收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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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茂的居所建在在一处山谷之中,周围群山环绕。西面是紫璇和瑾瑜跳下来的那面崖壁,极高极大,如同一堵天然的城墙。从这个崖壁向两侧延展,便是无数起伏绵延的群山,与另一面的高山相互交合,只在东南角上露出一处峡谷。遇到大雾时节,山中雨雾自顶部倾泻下来,诸峰就只能露出头来。
西面的大崖壁阻挡住了来自西北的寒气,使得这里即便在冬日里也较为温暖,再加上湖水滋养生灵,这处与世隔绝的山谷竟也能养一方人。
最初的山民们在这里安家落户、繁衍生息,渐渐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群落。林茂虽然脾气差,却是这里唯一的大夫,而且对于诊金也往往能免就免,山民们得了他的恩惠,也总是把自家种的菜蔬、采集到的山货或是猎到的猎物分给他。
最近这段日子正是一年中最为干燥寒冷的时节,来找林茂瞧病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他一天好几个时辰都在外厢。幸得紫璇和瑾瑜的身体已经好转,只需每天按时用药,稍加练功来恢复体力即可,并不需要他时刻守在身边。
有时候前面忙不过来,紫璇和瑾瑜也会帮思瑶做些拾掇药材或料理病人的工作,一来二去,和这里的山民也混熟了。最近正是男人们上山打猎,储备年货的时候,瑾瑜也帮忙打过几回。大力哥是这里猎户的头儿,看到瑾瑜身手不凡,甚是喜欢,因此把瑾瑜胁迫过他的“恩怨”也一笔勾销了。
这一日,晌午看病的人已经散去,瑾瑜正在廊下帮思瑶一起翻晒草药,两个人随意闲聊,就说到了林茂。
“我爹爹虽然脾气古怪了一些,可心是好的。上次,大虎哥的妻子阿芳姐姐怀孕,但是她身体不好,怀到六七个月上就有点吃不消了。爹去瞧了,当着人家的面直接说孩子保不住,把一家子吓得什么似的。大虎哥是家里的独生子,阿芳姐好多年才怀上孩子,哭着喊着让爹爹救救他未出世的孩子。你猜爹爹说什么?”
断不是什么安慰的话,瑾瑜想,然后道:“估计是告诉他们,救不了的理由。”
“也不是。爹爹只说,孕妇身体太虚,要这个孩子就等于要了她的命。他便问阿虎哥,是孩子重要呀还是老婆重要?让他想好了来找他。大虎哥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不亮就来敲门,哭着喊着要他务必救一救阿芳姐。”
瑾瑜看她说得欢快,知道故事还没讲完:“就这样?那后来呢?”
“爹爹说,虽说怀着孩子母体会受损,但是阿芳姐已经怀胎七个月了,如果强行堕胎,极有可能一尸两命,还是不行。他虽然嘴上说不能治了,其实头天晚上看了一晚上医术,一直在想办法。阿虎哥来了之后,他便马上上山采药,准备试一试。”
“所以他最终找到了可行的办法?”
“说起来简单,就是先用滋补气血的方子尽量帮阿芳姐稳住胎像,多撑一两个月,等到胎儿再大些比较安全了之后再行引产,就能同时保住两条性命。还算大虎哥命好,最后真叫爹爹办到了。就是孩子不足月,生出来又废了一番周折。”
“前辈也真是的,既然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为什么还要吓唬人家?”
思瑶笑道:“所以说爹爹古怪嘛。他最喜欢把话说到头,嘴里没几句好听的。刚开始的时候村里人没有不讨厌他的,但是日子久了,大家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也就不和他计较了。”
“全村人只能指望他一个大夫,最近几日,你和前辈真是忙坏了。”
“是啊,一到这个时候,山里面的人最容易得病,爹爹总是忙不过来。不过也好,爹爹忙着,就不会想那些烦心事了。”
“哦?前辈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
“基本上都只和他的妻子有关。爹爹一想起她,就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也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我看别家爹爹生气难过的时候都会喝喝酒,要不就骂骂人,他就只会把自己关起来。”
“那你呢?你和前辈相依为命,可会去安慰他?”
“小的时候我可不敢。这些年稍微懂些事了,也试过去安慰爹爹。有些时候他只说‘我还不懂’,就让我出去;有时候也会和我讲讲他妻子的事情。”
“莫不是,前辈的爱妻已经去世了?”瑾瑜继续试探。
“是啊,所以爹爹才这样怀念她。现在想来,那就应该是紫璇姐姐的妈妈吧。哎呀……”思瑶心思单纯,说着说着就把秘密当作闲谈吐露出来,但出口的瞬间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于是便立刻闭上了嘴巴。
“这是什么意思?!前辈的妻子怎么会是璇儿的母亲?”惊骇之下,瑾瑜已然变了声调,干活的手也停了下来。
思瑶扭捏着说了实话:“我也是刚刚知道的……瑾瑜哥哥,你可千万别在爹爹面前提起,不然他一定生好大的气。”
“这我当然知道。”瑾瑜尽可能平静下来,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就是你和紫璇姐姐刚来我家那天。你们走后,爹爹就像是失了魂似的,又跑回房间把自己关起来。我跟过去,向他问起那枚玉佩,爹爹才告诉我那是他送给自己心爱的女子的礼物,也就是紫璇姐姐的妈妈。”
“……”
“而且,爹爹开始时说得那么坚决,怎么都不肯救她。可后来不但救了人,还几天没合眼地照顾紫璇姐姐呢。如果不是为了自己过去的那份情谊,又是为什么呢。”
瑾瑜缓缓点了点头,仍旧没有说话。
思瑶看着他,天真问道:“瑾瑜哥哥,你说,喜欢一个人真的能喜欢那么久、那么深吗?爹爹住在这山里,少说也有十年,这十年间与他喜欢的女子不能相见,也不能说话。可是他还是会因为那个人而伤心,也会因为那个人而救仇人的女儿。”
瑾瑜笑笑:“你还小,等你大了,有了喜欢的人,自然就知道一旦爱上了就很难放开。”
没长大的孩子最不愿意听到的说辞之意便是自己还小,思瑶也不例外,于是她马上反驳道:“你们都说我小,我哪里小了,我都快十四岁了!”
“那还不小?”
“你!”气得思瑶直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