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城,织锦巷。
巷内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为了多省些钱,晚饭过后大部分家里都早早地熄了灯,或只在内室留下一盏昏暗的烛火。加上今日没有月亮,巷子里便越发漆黑一片。
忍住黑,一直朝巷子往里走,便可看到还有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点了一盏灯,同时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从中传出咒骂、哭泣和哀求的声音。还没睡着的左邻右舍最爱探问别家的私事,一个个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有我在一天,你休想打你妹妹的主意!”张大哥大吼了一声。
他的儿子张大用虽然跪着,脸上却满是不服气。
在他旁边,一个中年女子搂着一名年轻的女孩,正在低低哭泣。这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张大哥的老婆和女儿。
“那你就是要我去死!”张大用挺着脖子,仗着自己是张家独苗儿不甘示弱。
“那你就去死!”张大哥睚眦欲裂,几乎没了理智。
听到这句不留余地的话,张大哥的老婆和女儿哭得更厉害了。
“我是你儿子!为了这个赔钱货,难道你连儿子都不要了?”
“谁是赔钱货?我看你才是赔钱货!你赌一回,我去赌坊赎你一回,你瞧瞧这个家,现在还剩下什么!?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败在了你的手里,你还敢说你妹妹是赔钱货!”
“不去赌,怎么把之前赔进去的钱赢回来?”张大用自己也知道这理由实在可笑,说的时候声音明显小了。
张大哥气的发笑:“你还有脸说!?赔进去那么多钱,还不长记性。去赢钱是吧?那你赢得钱呢?怎么到最后又TMD搭进去五十两?”
说到这里,稍稍平静下来的他更加怒不可遏,跳到院子里,脱下鞋冲着儿子的头脸就是一顿抽。
“五十两、五十两、五十两……你知道五十两是多少钱吗!?”
张大用一边躲一边告饶。实在抽不动了,张大哥才停下来,稳住踉跄的脚步,喘了好几口气,才又举起鞋底,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五十两最少也是我们一家子两年的嚼用!你快活了不到一刻钟,就要让我、让你娘和你妹妹去喝西北风!”
张大用膝行上前,巴巴儿望着自己老爹,“儿子错了,爹,我真的知错了。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以后都不会赌了,连‘赌’字提都不提。但这一次你得救儿子一命,赌坊追的急,要是不把钱拿出来儿子就没命了!我好不容易打听到,城东的刘员外要纳妾,愿意出五十两银子的聘礼,只要把妹妹嫁过去,钱就有了,赌坊就不会再来追债了。”
他抱住老爹的膝盖,哀求道:“爹,爹!你就当是为了儿子,为了我行不行!”
张大哥哪儿能听得下去,抡起鞋底又是一顿猛打,可他儿子却说:“打吧,你打吧。不是你把我打死就是赌坊的人把我弄死,你选一个。”
张大哥猛地停手,对自己的儿子失望至急,以至于再也提不起声调,哑着嗓子道:“我说了,不行!你自己造的孽自己去还,和你妹妹没有半点干系。我绝不会让你用卖她的钱去还赌债!”
“怎么能是‘卖’呢?”张大用见似乎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便换了种说法,“刘员外家财万贯,妹妹嫁过去就是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比咱们还要好呢。这是我做哥哥的对她的一份心……”
“我呸!”张大哥往他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刹住了他的嘴。
“刘员外都快六十了,家里少说也有七八个小妾,你妹妹嫁过去干什么,等着给他送终守寡吗?好,就算他姓刘的暂且死不了,那也不行,为人妾室的日子有多难熬,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吗?你姨夫的表姨给范帮主做了五年的妾,受了多少罪?现如今范帮主归了西,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得已投奔了自己的表外甥,叫街坊邻里好一顿笑话!就算是要和你拼命,我也不会让你妹妹去做妾!”
他女儿挣脱母亲的怀抱,一下子扑到了张大哥身上,一声声唤着“爹”。张大哥怜惜地拍打着她:“你放心,有爹在,这个混账他不敢。”
瑾瑜在院外的树上瞧着,不禁有些动容:“这位张大哥倒是个好父亲,即便是为了儿子,也不愿意把女儿送去火炕。”
紫璇牢牢盯着院中,听到瑾瑜的话便低低应了一声,然后说:“我们下去吧。”
两人腾空而起,直接从树上跳到了院中。
张大哥的老婆惊叫出声,女儿猛地躲到爹爹身后。而张大用则以飞快的速度躲进了屋中床下,他还以为是赌坊追债的来了。
“张大哥,别来无恙。”紫璇在姓张的面前站定,开口道。
张大哥就叫张大哥,平常的称呼此刻听来仿佛带着戏谑。他将女儿和刚刚跑到他身侧的老婆护在身后,战战兢兢地吐出了几个字:“你们……你们……”
“你不记得我们了?”瑾瑜问他。
怎么可能忘记,张大哥和自己的同伴在那件破屋子里用那个小木片磨了整整三天,才把捆住手的绳子磨穿,逃回了家。之后时不时地在梦里还能见到他们二位的尊容,即便他们今日已不再是农家打扮,即便今日天上没有月亮,他都能清清楚楚地认出来。
紫璇见他吓得不轻,笑了:“放心,你已经为上次犯的错受了罚,我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那……那你……女侠来这儿是要干嘛?”张大哥心有余悸,可不会这么轻易地就相信她的话。
“找你打听点事情。”
“什么事?”张大哥瞪大眼睛,很是警惕。
紫璇看看四周,还是觉得小心为要:“我们能进去说吗?最好不要让别的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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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尚未亮,张大哥便引着紫璇、瑾瑜在坊间里巷穿行,一直走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停在一户小小的院落前面。
“这就是我那连襟的屋子,范帮主死后,他表姨就一直住在这儿。”
紫璇点头,让张大哥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开门前应该正在吃饭,手里还端着半碗米汤。
“姐夫,你怎么来了?”来人笑着招呼张大哥,同时也瞥见了他身后两个带着剑的江湖人。
张大哥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就往院里走:“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他们有点事想问。”
来人一面往前走,一面不住回头去看那两个素未谋面之人,男的还好,有点好奇地到处张望,那个女的,怎么像是在生气一样,板着个脸。
“要问谁?问我?我不认识他们。”他回过头,对张大哥说。
“知道知道,他们不是来找你的,他们要问你表姨。”
“表姨?”
“对,就是她。她起来了吧?”
不用来人回答,张大哥已经在正房里看到了她。她也认识张大哥,她见二人同来,还以为他是来串门的,便起身让座给他。
张大哥放开自己的连襟,直接走到香姨娘边上,向她说明来意。她虽然不知就里,却没有拒绝。
张大哥的连襟把自家所有的小板凳都端了出来,他们四人便坐在檐下说话。
“这位姐姐好,敢问如何称呼?”瑾瑜先道。
香姨娘左看看右看看,克制住些许的紧张,回道:“我叫瑞香。”
“瑞香姐姐好。我们来找你,是想问问有关范帮主的事情。听说你待在他身边足足有五年的光阴,想必对他很是了解。”
瑞香再一次去看张大哥,用眼睛询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大哥冲她点了两下头,让她放心:“这两位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以和他们说实话。”
“真的?”她还是有一些犹豫。
“你不会真的喜欢给范广胜做妾吧?他都死了,做什么还要维护他?”紫璇直接问道。
“你说什么呢?”自打见面后,瑞香第一次露出怒意,随之音调也拔高了不少,“谁爱给他做妾,要不是我全家人都在洪漕帮里,老娘早就跑了!”
“那就好,”紫璇微微笑道,“我直说了吧,我就是五月间闯到范宅里去杀范广胜的那伙人之一。咱们都不喜欢他,所以我也不会害你,你只要把你知道的如实说出来就好,除了我们四个人,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想知道范广胜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问这个干嘛?”瑞香突然直起腰来,眼睛下意识地躲开。
紫璇便知她肯定知道些什么,便道:“我们怀疑范广胜的死因并非像外间传说的那样,也就是说我们当时并没能杀死他。这对于我为了报仇死在范宅的姐妹来说,岂不是很不值得?”
“那个女子……她是来报仇的?”瑞香脱口问道。
“对,范广胜杀了她的母亲和未出世的弟弟,她自己也差一点死在他的剑下。”
瑞香张大了嘴巴,她明明听说的是小毛贼趁着范广胜做生日来行窃,被发现后挟持了帮主,这才出了人命官司。
“我的姐妹叫阿琼,她的母亲也和你处境类似,曾经被范广胜买来做她的外室。范广胜性情暴躁,打骂于她是家常便饭。她一忍再忍,换来的却是范广胜的杀人利刃。”
同是天涯沦落人,紫璇寥寥数语,瑞香就已经可以想见发狂的范广胜是何等暴虐,直到此时,她才放下戒心,对她道:
“原来如此。这位阿琼姑娘真是勇敢,自己好不容逃过一劫,为了至亲之人竟然愿意再回来,找那个渣滓报仇。”
“阿琼离开这里之后,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支撑她的,只有报仇的信念。”
瑞香掏出手绢来捏了捏眼角,点着头道:“想必她离家时年纪很小,又是女孩子,流落街头,如何能不苦呢。”
“瑞香姐姐,”紫璇身子稍稍往前,直视她的眼睛,“阿琼为报仇而死,若到头来范广胜实际是死在别人手上的,她泉下有知该有多恨多委屈。你能不能为了她告诉我们这件事情的真相。”
瑞香想了想,颇有些为难:“同为女人,既然知道了她和她母亲的不易,就没有不帮忙的道理。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每日守着他,帮他穿衣吃药而已……”
“没关系,你只需把他五月生日那天遇刺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细细讲一遍,其中必然暗藏破绽。”紫璇温言诱导着。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