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血珠一滴一滴地流进俞映华的口中,和她嘴边暗黑色的毒血对比鲜明。慢慢的,原本苍白的面色转为粉红,她猛吸了一口气,呛咳着醒了过来。
“现在怎么样?”紫璇一下一下捋着她的后背,一面帮她顺气一面问道。
俞映华咂摸出嘴里的滋味,头微微一偏,就瞥倒了紫璇尚在往外渗血的手腕,惊叫道:“你!……”
紫璇夺回手腕,取出怀中剩余的伤药单手给自己上药、包扎。
“没事。”看她望向自己依旧不解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解释道,“我自小被喂了各种药物,其中不乏解毒的东西。有一次我偷听姥姥和爹说话,才知道世上一般的虫毒、蛇毒,我身上的血液都可解。我不知道你中的毒是什么,只能试试看。你运气好,竟然奏了效。”
听了这番话,俞映华的不解并没有散去,目光顺着她的手臂向上,瞧见对面稍稍泛白的脸,语气很不客气:“救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救你不是为了什么好处。”紫璇包扎完毕,将手举高一些,脑袋还有些发沉,“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死。不管怎么说,你为时间女子谋自立的心不假。单就这份魄力和付出的辛劳,便值得我救。”
紫璇语气恳切,又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的,俞映华一时有些感动,默然咀嚼良久,忽然道:“那又如何,不还是杯水车薪?你们说得对,这世道并不会因为杀几个男的就有所变化。说到底,女子无权无势,根本不可能推翻男人的统治。”
见到俞映华以来,紫璇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用如此颓丧的语气说话。
“更何况,大部分女子天生软弱,只知依附,不懂抗争。就凭我们个别人的力量,又怎能颠覆这个世道。”俞映华的腰杆渐渐软了下来,眼中满是痛惜和不甘。
“我倒不这样想,”紫璇听了许久,终于开口,“那些女子不是生来就喜欢被人奴役的,只是从小到大生存的环境如此,习惯了。你出自大族,有机会读书习武,眼界和普通人家的女孩儿自然不同。并非你天生优越,只是你比她们幸运而已。”
她停了下来,这些话让她突然联想到了自己,以往她总是抱怨爹娘稀少的疼爱,却很少意识到自己从小到大也有比别人幸运的地方。
俞映华不清楚她的心事,只是顺着她的话点头,然后哂笑:“我自负一生,没想到竟也和骆雁声一样,只看得到自己却毫不在意别人。”
她撑起一点精神,又问:“如此一来女子夺权岂非遥遥无期?你们反对我用强硬手段,可若是单靠个别几个觉醒的女子,我们的好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这条路必定很难走,但再难也不能用强迫的手段。强加的公平不是真的公平,除非她们自己想要。”紫璇想了想,说道。
“何意?”
“如果女子自身不能意识到自己可以做人生的主人,你就是再打造成千上百个木兰庄也不会改变现实,她们只会永远是依附者。没有根基的自由只是空中楼阁,只要还想着依附于人,随时随地都能找到可以依附的对象。”
这下轮到俞映华沉默了,良久她才叹了一口气:“我太心急了。”
“即便如此,你的所为还是有些成果。至少像墨菊这样的女子,已经明白了自立的可贵。”
俞映华释怀地笑了:“你说的对,我这一辈子,能做到这样也很不容易了,剩下的事就让后人来做吧。”
她抬头转向紫璇:“你用自己的血救我,不怕伤了自己的身体乃至性命?”
紫璇轻轻扯了一下嘴角:“你刚刚说我还没到迎接死亡的时候,你错了。”她稍稍垂下眼睛,不再与她对视,“我的命本来就比别人短,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怎么讲?”俞映华有些震惊,开始第三次打量她。
“我娘二十五岁就走了。我遗传了她的痼疾,即便小心保养也很难活过三十岁。”
“沈淑平精通医术,连她都没有办法?”
“没有。这个判断也是她下的。”
“她亲口告诉你的?”
紫璇摇头:“她以为我不知道。我娘死后不久,她告诉我爹,即便没有夺门之变,我娘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和她体质一样,只会和她有相同的命运。”
即便她语调平静,俞映华还是从中听出了努力压制的难过。
紫璇的血止住了,头晕地没有刚才厉害,她再次去看俞映华腋下的伤口,那里血流变慢,但依然泛出黑紫。
“怎么会!?”她大惊失色,难道这镖上涂的不是蛇虫之毒?
俞映华对此却已然接受,反倒以轻松的口吻道:“我中毒已久,中间为了躲避奔走太多,毒素必然已经沿着经脉深入到我的五脏六腑,即便你的血能解毒,对我也不管用了。”
“那怎么办?”紫璇第一次着急起来,她试图拉起俞映华:“我们现在就出去,骆前辈熟识药理,他一定能解毒!”
“不必了,”俞映华身子沉重,紫璇根本拉不动。
“一辈子就到这里也挺好的。”她笑了笑,突然出手,扣住紫璇右腕。紫璇便感到体内有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
她诧异地抬头,俞映华和她离得极近,可以看到她的额头上正渗出密密的汗珠。
“我这身功夫,死后带不走甚是可惜,就送给你吧,算是谢你滴血救命的情义。你还年轻,有大把可能,千万不要随意放弃生命。”她缓缓说着,手上力道越发强劲,紫璇的视线慢慢模糊,终于抵受不住,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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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个熟悉的梦。
她独自一人站在断崖边,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父母皆在远处,面容模糊,似乎随时都会离她而去。她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前进,撕心裂肺的呐喊全都被她吞到了身体里,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炸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深渊之下,什么也看不到,朦朦胧胧之中似乎有人在喊她,从深渊的地步。她试着转身、迈步,竟然能动,可若转过来往后却还是被钉在原地。她绝望地看了一眼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父母,闭眼、回头,跳了下去……
眼前一片黑暗,心脏在她跳下去的瞬间就好像已经停止了跳动,麻酥酥的感觉从脚底开始往上蔓延。
我死了吗?
这是紫璇的第一个念头。下一瞬,她便睁开了眼睛。似乎这个“起死回生”的动作耗费了巨大的体力,醒来的大口喘着气,剧烈的起伏带着她的胸口一阵阵发疼。
“你醒啦!”乐青澜凑过来,有些害怕地对上她此刻空洞的眼神,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苏醒。
紫璇也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死。当气终于喘足,眼睛也终于能够聚焦到面前的人时,她突然哭了,像是新生的婴儿,用响亮的哭声宣告她来到了世上。
乐青澜更加惊恐,立刻飞奔着去喊骆雁声。紫璇边哭便想,原来她并非不惧生死。
骆雁声替她诊了脉,告诉她身上因打斗产生的几处伤口并无不妥,但是短时间承受了来自外界的强劲真气,一时运化不通,故而晕厥。
“你体质阴寒,多年修习之下积累的真气以阴为本,而俞映华修炼的内功则筑基于阳,两者遭遇必有冲突。”骆雁声解释道,“不过你还不算运气太差,俞映华受伤中毒,所剩的真气不足之前的一半,否则若她将自己全部内力灌输在你的身上,和你体质相异,必然立时将你冲作两段。”
“那现在呢?”紫璇小心问道。
“阴阳旗鼓相当,暂无大碍。不过要想二者相协只怕不易。”骆雁声说到这里,问,“你现在是不是提不起来真气?”
紫璇略一尝试,五脏六腑便像同时被人打了一拳,闷闷地疼。
骆雁声看她的表情便知答案,继续道:“我的功力在俞映华之上,可以助你导引。最近这段时间先不要用内力。”
“是。”紫璇弱弱应了一声,眉头同时皱起。
“俞映华也是出于好心,只是你体质异于常人才会如此。不过这样也并非全无好处,你的寒症难克,主要在于体质。若有极阳的真气护体,便不会似过往那样容易怕冷,发病也会减少。只是……”
他突然沉吟,紫璇的心又沉了下去。
“以我的内力,帮你抚平两股真气的冲突并不难,但要想从根本上将二者融会贯通,让它们完完全全听你的指挥,只能靠你自己。你们天魄门自有上乘内功,将来用心修炼,这一点不足便能解决。只不过在你攻克这个问题前,动武都要小心。”
紫璇暗暗松了口气,谢过骆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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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乐青澜制伏了碧荷,逼迫她打开地道入口,又花了一整晚着人挨个搜寻才找到她还有已经死去的俞映华的。
彼时,雪梅已经身死,抢掠庄子的人也很快成擒。欺负女孩子的被韩仲昌当场诛杀,其余只是抢掠的,被单独关在了一处。另有大部分人其实只是在雪梅的驱赶下做做样子,然后就分散开来去找自己的亲人了,韩仲昌自然也不会为难他们。
骆雁声在偌大的庄子中转了一圈,很快找到能够克制“鬼压床”的药草,便由陆文渊带着梁家湾村的人,按照骆雁声给的制药之法,当天就熬制了草药,除被关押的罪人以外所有被迫服毒的人都顺利地解了毒。
只不过,梁家湾村的人之中,梁二叔和老李叔因为当日没有解药,行动不力,一路上被雪梅抽了好几下鞭子,又有各种打骂,直到如今还在养伤。另有一些在帮忙抵抗抢掠时受了伤,也都在骆雁声的指挥下服药的服药、治伤的治伤。
紫璇被韩仲昌先行带回小院,乐青澜等人则留在木兰庄善后。山庄中四位高阶管事,碧荷、雪梅已死,墨菊受了重伤还在昏迷,丹萍被雪梅迷晕,反倒躲过了一劫。她与墨菊感情甚笃,如今就由她照顾墨菊,也被挪到了小院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百来个各有职份的女子和不到四十个孩子。乐青澜将其全部汇集在原先庄主所居的正院,告知庄主已死、她们重获自由的消息。接下来的去留则凭她们自愿,如果还想留在原来的酒楼、茶肆和各色店铺赚钱养活自己的,可以照旧做活拿钱。要是想跟随父母家人团聚,或是带着孩子独立出来的,也都听其自便。
她还在丹萍的协助下打开了木兰庄的金库,将其中积储的金银尽数取出,按人头分给了被掳来的男女老少。那些准备独居的女子稍微多分了一点。
还有一部分亲人离散、无家可归的女子和孩童,乐青澜也自作主张,将他们通通带回了南阳城,小院里住不下,她就央求骆雁声出钱赁下隔壁一间更大的院子,给他们做居所。
骆雁声倒不心疼钱,只是看着自己周围一下子多出了这么些叽叽喳喳的人,烦躁得紧,可是当着别人的面又不能发火,只好憋着。一天到晚板着脸,一个笑容也没有。
不过也只有他不快,周婶、王六和阿彬都喜出望外,以往只有他们几个人,骆雁声又是个孤僻的性子,想找个说话的人都难,这下好了,王六做饭的帮手多了,和周婶聊天的人有了,阿彬也因为独特的身形大受孩子们的欢迎。两边院子里进进出出又笑声不断,好不热闹。此情此景,骆雁声再不乐意,也不好说一个“不”字。
至于碧荷联络曹家堡,联合对付俞映华的事,也是紫璇道出后大家才得知。乐青澜在寻人时只在山坳里发现了血迹,但其中空无一人,他们也无从猜想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芦花夫家俱亡,自己也不想回娘家,乐青澜就邀请她和三个女儿来院里和他们一起住。
紫璇尚不能下地那几天,芦花总会来探望她,要是她被叫去给王六帮忙,她的三个女儿就会出现,不消停地问东问西,紫璇又不会和孩子聊天又不懂得拒绝,每回都要乐青澜出面将她们带到外面去玩,完了乐青澜还要数落她,说她总爱叫人操心,搞得紫璇百口莫辩,煞是委屈。
至于陆文渊,紫璇很少看到他,他似乎有意避开自己在的场合。既然如此,紫璇就更加不会去打搅,是以这里的人并不知道二人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