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里斯故世前,他想到了扶桑。maxreader他七十五岁了,那一缕黑头发还很年轻。他想到扶桑就那样剪开了他和她,她剪开一切感情爱恋的牵累。或许扶桑从爱情中受的痛苦比**上的任何痛苦都深。或许她意识到爱情是惟一的痛苦,是所有痛苦的源起。爱情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东西。她**上那片无限的自由是被爱情侵扰了,于是她剪开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
她和即将被处死的大勇结婚便是把自己永远地保护起来了。她没有爱过大勇,无论活的,还是死的。她从此有了一个死去的、不再能干涉她的大勇来保护,以免她再被爱情侵扰、伤害。
这是克里斯在谢世前一天认识到的。扶桑,她从原始走来,因此她健壮、自由、无懈可击。
克里斯还想到自己的一生,被扶桑改变了的一生。他一生都在反对迫害华人,也反对华人间的相互残害。他成了个中国学者,他觉得扶桑在看他做这一切,不论她赞同还是反对,她总是在看着他的。
他五十年的美满婚姻和家庭也证实了扶桑的高明:婚姻的确把他保护起来了,一生没再受爱情的侵扰。
他也有一片无限的自由,那片自由中他和扶桑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他们那天堂的幽会。
我告诉我的白人丈夫,我正在写有关你的事。他说太好了,这起码是我俩共同拥有的东西!这是我们俩共有的一段历史。
这一百六十本书就是他到旧金山各个图书馆挖出来的。他用电脑、显微机挖地三尺,掘出这些快作古的书。
你看,这里记载的你在多年后的模样;“近九十岁的她穿一身素色带暗花的旗袍,显然它的大部分是假的……没人知道这位曾经是多部闹剧(或称悲剧)主角的女人一直在怎样生活……她显然是漂洋而来的三千中国妓女中活得最长的一个。”
另有几本书上对你是这样记载的:“在金融区附近出现了一家小食档,老板娘看去有六十多岁。谣传说她就是曾经名噪一时的扶桑。买食的队伍总是从室内排到室外,但这间食档却从未扩大门面。”
也有的记载形容出一个我不大熟悉的你;“七十多岁的她坐在水果摊上削着菠萝。她衣衫破旧,心不在焉接待偶然光顾的买主。”
你笑了,对着自己多种多样的暮年。同一段历史原来是可以有很不同的版本,一个属于历史的人物便也可以有多种归宿。
所以我和我丈夫所拥有的历史绝不可能是共同的。
不管这些人给你多么不同的描述,我只认准我面前的你。你再走近些,朝这盏台灯。好极了,我能嗅到你头发上月桂发油的香味的。
对了,你的头发髻里还藏着克里斯的那颗金纽扣吗?你打算藏多久?随这些历史一块藏下去吗?
就像克里斯藏着你的那缕黑发。
那次你匆匆走下圣玛利教堂的台阶时,一个瘦高老人从你身边走上去。他一头灰白发让风吹得颇为荒凉。他就是老年的克里斯。你们谁也没认出谁来。
还有一次,你见路边停住的车里走出一对老夫妇和一个男青年。那青年让你感到极眼熟。你等他们全走过去才想起来,这男青年像你记忆中的克里斯。他也叫克里斯,承袭了父亲的名字。
就这样,偶尔地,却是注定地,你和克里斯从绝然不同的社会阶层走到一块,碰见了,再错过。谁也不朝谁多看一眼。
有时我心提到了喉咙口,因为你几乎要回头了,他也险些停住脚。结果还是错过。
这一次我断定你们不再会错过。克里斯的妻子刚去世,他身边的女人是他女儿。他不知为什么想来唐人区吃一顿饭。饭店很挤,你坐在角落的桌上,基本上结束了用餐,正把盘中的几颗田螺拿来吃着解闷。他和女儿上前来问,这是不是惟一的一家卖田螺的饭馆。你微笑地点点头。他又问他们是否可以和你共用一张餐桌。你说当然。他看你吮田螺,笑着对那个是他女儿的女人耳语几句。你有些不自然了,招呼人来结账。他忽然看着你。或许你的声音、吐字提醒了他什么。他的菜上来时,你也看着他,希望他的筷子有一根会慢慢变长,然后他将停下,用左手的食指把它推回去,比齐……而他却很自如地用筷子,几乎同你一样自如。这么久了,他当然自如了。你慢慢拿起最后一颗田螺,用筷子杵一下尾端,再放到嘴里去吮。他偶尔抬头,眼光和你相碰。
我简直怀疑你们是存心不认出对方来。你在这时接过账单,付了钱,朝门口走去。你到门口时回头,他却给了你一个后脑勺。可你刚调脸,他又转头来看你。他看见的是你年迈的、蹒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