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与星月跨过道道宫门,身后半丈远处,跟着两列敛襟垂目的宫女。
宫道绵延,红墙数丈,出宫的路总是这么长,小时候觉得永远也走不完。
星河一改往日喧哗的作风,一路上都不曾主动说过话,星月觉着她大约还在闹脾气。
前方宫门遥遥,星河脚下步伐一寸一寸跟着挪动,心思早已经飘远。
她想起今日静安王与她说的话,不由得满面含春。
她入宫那年,宫里有九位皇子,当时最得圣心的是先孝颐皇后诞下的嫡子二殿下,奈何漫漫深宫,命途难算,圣上的诸多子嗣都未能长成。
如今宫里成年的皇子也惟有四人,大殿下李慈在宣帝二十年间立为太子,六殿下李昀,八殿下李訓,九殿下李温在宣帝二十四年被一同册封为王,赐予封地。
六殿下封静安王,赐青州之地,八殿下封信王,赐泉州之地,九殿下封景王,赐登州之地,而圣上那过往岁月中夭折的无数子女,除了先皇后嫡出的二殿下被追封为元叡太子外,其余仅仅是葬入皇陵而已。
宫里向来如此,只记繁华,不记落寞。
六殿下曾是仅次于元叡太子外最受宠爱的皇子,若非当年受荣妃案所累,又岂会失去圣上的宠信,连分封都只得到一块最为贫瘠苦寒的青州。
星河怜惜他,她见过六殿下风光无限的时候,也见过他潦倒失意的时候,可这个男人永远顶天立地,比起只会依靠中宫娘娘的太子而言,不知强出多少倍。
星河少年时就十分倾慕与他,在六殿下分封离宫之前,荣妃尚还得宠时,他们有过一段少年人的暧昧与悸动,那时星河才十三四岁,六殿下常常教她书法,赠她笔墨,给她带糕点,星河会趁着中宫娘娘午睡时,偷溜出去看他射箭投壶。
深宫中无数严苛繁琐的规矩下,星河觉得自己处处都比不上星月,无论是琴棋书画,焚香点茶,还是逢迎奉上,交际人心,星月总是得心应手,她却不能。
众人高看她,无非因为她是辅治公府的嫡长女,是钦定的储妃罢了,唯有六殿下,是她的一叶扁舟。
也许彼时她就动心了,只是那时太小,不能提起婚嫁之事。
后来六殿下离宫去往封地,在拜别他的母亲荣妃后,第二个便是来找她。
他对她说:“星河,我要走了。”
那一夜他的落寞神伤让星河至今难忘,也许是因为他即将离开自己生活多年的宫廷,去到一个陌生的封地,也许是他正为圣上分封给他最偏僻的青州而失意,这无疑是在诸多兄弟之间明晃晃给他的折辱。
荣妃病故时他曾匆匆回宫一趟,那时太皇太后都不肯见他,星河看着他在磅礴大雨里站了许久,而后叹气离开,她很心疼。
后来听说青州被他治理的不错,每年他都回京拜见长辈几次,星河又听人议论毓妃娘娘给圣上进言,要将礼部侍郎的女儿许配给六殿下,星河忿忿不平,礼部侍郎的女儿哪里配的上六殿下。
她想,总该是她这样的人嫁给他,才能扶持他,才能与他琴瑟和鸣。
星河心里总是忘不了他,她觉得六殿下仿佛对她也有意。
他说她美丽:“星河,你极适合这样艳丽的颜色,着实光彩夺目,我的封地中有一种桃红花种,名唤圆月,我叫人按那样式打一只钗给你,必定与你相配。”
还说:“星河,许久未见你,有些想你了。”
“星河,你可曾念过我?”
念过,自然是念,日夜思念。
星河边走边想,脸色不禁泛红。
她的儿女情怀,星月又怎么会明白。
她这个妹妹,从小到大都只会严谨端方,恪守规矩,永远不忘家族荣辱。
星月就是个木头,根本不会懂她的。
*
宫女在身后缓缓跟着,隔的不近,星月觉得约摸是听不见的,于是微微侧目去看星河,她满心思绪尽在脸上。
星月无奈,轻声叹:“姐姐,你与静安王……”
听到静安王,星河立刻回神,随即心虚反驳:“我们什么都没有,你不要瞎猜。”
星月道:“没有最好。”
顿了顿,又说:“既如此,我便放心同你说,太皇太后今日提起了你与太子的婚事。”
星河脚步猛然停住,语气异常激动:“你说什么?”
星月道:“姐姐激动什么,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吗?”
星河不信:“怎么会如此突然?”
星月回:“哪里突然了,姐姐已经十九了,太子比你还年长五岁余,理应谈婚论嫁了,此事是中宫娘娘先提起的,姐姐日夜待在太和宫,怎么一点风声都不曾听到?”
星河恼怒:“太子不是有侍妾吗?何必急着大婚?”
“侍妾与正妃岂可相提并论?”星河淡淡道:“况且,听说静安王在封地,也是宠妃无数,姐姐可不要被自己的私情一叶障目了。”
“你够了!”星河大怒:“这才是你想说的吧,膈应我你心里就舒坦了?”
星月道:“我绝无此意,只是想要告诉姐姐,有些人,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好,是你自己一意孤行只能看见他的好罢了。”
星河气愤不已,又谨慎的朝后看了看,见那群宫女尚在远处,才敢说:“你不必跟我说教,反正从小到大,只有你最省心,只有你最懂事,我本来就是不懂事的那个,也不必指望我懂事,我不会嫁给太子的,我要回去和爹爹说,我的婚事怎么能让旁人草率定夺?”
她极坚定的相信:“爹爹会帮我的。”
“他不会。”星月打断她,“你指望不了爹爹,也指望不了静安王。”
星月道:“静安王一个失宠皇子,能翻什么浪?当年他母妃争宠毒害赵美人和十一殿下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因是宫闱秘辛,圣上和中宫为了顾全体面才没有当众处置荣妃,否则他静安王现在就是罪妃之子,荣妃未久就急病而亡,不到一日就将棺椁匆匆移入地宫,甚至静安王彻夜策马回京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宫里有多狠,你还不知道吗?他已经被他母妃连累至此,多年饱受冷待,如今再添上一个你,你觉得,他有胆量为你抗皇命,与太子争吗?”
“姐姐,不要太天真,你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若能给他锦上添花自然好,若是要连累他,他马上就能毫不留情的把你甩开,你明白吗?”
星月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星河忍不了了,冷着脸道:“许星月,你这样的人,永远也得不到真心,因为你只会算计得失。”
*
宫道上两个身影渐行渐远,高台上毓妃与宫女说起:“又是初一了?”
宫女回:“是呢。”
“怪道出宫了呢,”毓妃自言自语:“日子过得倒快。”
宫女说:“大姑娘走的这样急,怕是姐俩闹别扭了。”
毓妃笑:“大姑娘一贯孩子脾气。”
又道:“三姑娘长大了,如今风头都能盖过她姐姐了,也不知太皇太后什么心思,兴许,要把她留在宫里也未可知。”
毓妃顺了顺鬓发:“罢了,我操她的心呢,这姐俩打小养在宫里,是太皇太后的心爱人,往后造化且大着呢。”
宫女倒笑了:“大姑娘早许了太子,若不然,将三姑娘说给我们八殿下也是好的。”
毓妃一愣,而后笑:“你倒想的远。”
*
星河藏着心事,唯恐星月再数落她,独自乘一辆马车出宫,一路上只叫车夫快些再快些,瞧着把星月的马车远远甩在后头才稍稍放了心。
行到金银胡同,她却不按回家的路走,吩咐车夫扭个头,径直往月华寺去了。
月华寺的姻缘祠鼎鼎有名,满东都的姑娘们都来求菩萨,未婚的求夫婿,已婚的求子嗣,寺内终年香火缭绕,人际不绝。
姻缘祠里有棵百年的梧桐树,巍峨壮丽,耸然立于庭院中,四季皆葱郁,善男信女常将心愿描于黄纸,绑了红绸带挂在梧桐树上,恳求月老恩赐一桩天定良缘,亦或是保佑一对有情人恩爱长久,平安顺遂。
星月知道星河有意撇开她,吩咐车夫停在长街末,叫个丫鬟跟着星河的马车去看看。
丫鬟不多时便回来,说大姑娘掉头去了月华寺,遮遮掩掩进了姻缘祠,又遮遮掩掩的出来了,不知跑去做什么。
星月不冷不淡哼一声:“你当她能做什么上得台面的好事吗?”
等星河的马车回府后,星月紧跟着动身去了月华寺的姻缘祠。
姻缘祠里香客络绎不绝,梧桐树上红绸飘摇,尽显多情。
依星河的个头,也挂不到高处去,况且新写的条子又都靠外。
星月只翻找片刻,便找到星河挂上去的那张条子了。
绑着红绸,缠在一根斜枝上飘飘然。
星月解下她的红绸,摊开那黄纸条子。
隽秀的簪花小楷,笔迹未干,尚还飘着墨香。
许 李
星 昀
河
愿
天 白 荣 死
长 首 辱 生
地 同 与 不
久 心 共 离
星月险些一口血吐出来,荣辱与共,死生不离。
疯了,真是疯了。
她未来的夫婿是太子,与静安王荣辱与共,死生不离算怎么回事?
这作死的祖宗真不叫人省心,竟然做出对太子如此大不敬的事来。
倘若叫宫里知道他们的私情便是万劫不复,到那时可就真是生死与共了。
星月一口气噎在胸前,恼怒的无以复加。
星河从前不是这样的,怎么陡然间变得如此愚蠢幼稚。
难道情情爱爱真能迷惑人的心智,把她那金枝玉叶,高傲无双的姐姐也给蛊惑了?
问她的时候倒是推的干净,接二连三的说没有私情。
没有私情这些腻心窝子的话是写给鬼看的?
星月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将篆写名字的黄纸撕碎,一通烂扯,碎屑飘洒零落于地。
这两个人要做比翼鸟,只管自己快活,不管旁人死活,由得他们去,辅治公府早晚成了他们的垫脚石,灶下灰。
宫内人人皆知辅治公府的长女星河,是为中宫嫡子,皇朝储君准备的。
李昀这个混账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连未来的东宫储妃也敢勾搭,是何居心。
扯了纸还不解气,星月一连扯那红绸子,却是怎么也扯不动,拽了再三才作罢。
身后突然有人低低笑了声,一字一顿的念:“星月。”
星月回头,见一人照面,站在不远处的桂树下,一席月白的袍子,肩头落下一两朵细蕊,满身花香,风月的很。
他似看戏一般,此刻正饶有兴致的看过来。
人长的不俗,眉如远山墨,眸如一点星,清风朗月,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不凡气度,想来又是哪家望族豪绅的贵公子。
此刻有风轻拂过,递来浅淡的桂花香,喧嚣人群中,倒只有他们两个遗世独立一般。
俊儿郎与女公子,在月老庙的桂花树底下对望一眼,若是个老道的书生,三五个话本子都能写成。
只是此刻正撞在星月的气头上,全无半点风月意味,她拧着眉,语气相当不善:“你说什么?”
公子手里把玩一支丁香小钗,细细的看:“你的钗,方才落在地上了。”
“上面刻了星月二字,想是姑娘闺名。”
“如星如月,光华璀璨,好名字。”
星月冷着脸:“谁许你念出来的?你家的规矩是叫你当众念人闺名吗?”
那公子身边跟着个服侍的人,大约是个家奴,熊腰虎背,生的粗犷,不满的张嘴:“你这丫头片子,好生的蛮横,刚才就瞧你偷窥人家写的东西,还把这条子撕烂了,我们公子好心把钗子还给你,倒招你一顿牢骚,这要在我们家里,非打你几十个板子不成。”
星月冷冷瞧了一眼:“你家公子的事轮得到你多嘴,你们府里好规矩!”
星月的婢女银灯听见争执便不乐意了,原是一直在后头等着,此刻疾步走上前,伸手指着:“你是哪家的?怎么敢如此口出狂言?你知道我们姑娘是谁吗?还敢张狂要打我们姑娘?你满东都里问问,敢得罪我们姑娘,扒了你的皮都是轻的,你是嫌命长还是嫌你的坟头草不够旺啊?”
那家奴倒不气,转头却笑了:“呦,看不出还是个大家闺秀,口气不小呢,怎么,莫非是宫里的公主不成?”
银灯气的咬牙,这死奴才,狂放的不得了,她家姑娘自幼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与公主也没两样了,将来出嫁,怎么也得是王侯将相的夫人,嫡亲姐姐又是钦定的太子妃,那便是未来母仪天下的中宫娘娘。
辅治公府的女儿,谁敢不敬?
银灯还要说,星月拦住她:“够了,今日我累了,不必再纠缠了,回去吧。”
星河与静安王的事已叫她足够心累了,她说的话星河根本听不进去,可若是禀告父母星河又必定认为她暗里告状,非得恨死她不可。
她倒是想遮掩这件事,就怕星河不回头。
见她不说话,那家奴又嗤笑了声:“便是公主又如何呢?”
星月抬头看他,知道这家的地位想来不凡:“你胆子倒不小,连公主也敢造次,我瞧你是皮痒了,想进大理寺坐坐,该叫大理寺的鞭子教教你如何敬重天颜。”
公子按了按眉,微微笑:“他跋扈惯了,姑娘莫见怪,不过东都女子一贯以知书达理,温婉柔情著称,倒不想也有姑娘这样的人,不知有人同你说过没,你有北朝风范。”
星月道:“我看你是见识短,东都风流地,三千品与性,怎么我就不像东都人了?何况北朝女子也并非都是蛮横霸道之人,只是北边崇武罢了,公子怕是被书院那些老学究给教傻了吧?”
公子笑起来:“这话说的在理,北边的姑娘也十分美妙。”
星月无心再谈论这些有的没的,只道:“把钗子还我。”
他却不答话,弯唇道:“鄙人,贞玄,贞烈之贞,玄武之玄,烦请姑娘记得。”
星月道:“东都世族中,从未听过贞玄其人。”
公子道:“东魏渊博,并非只有东都一城,我非东都人,家是北方大族,此番是来东都游学。”
他复又摆弄那支钗,细小的银蕊在日光下微亮:“姑娘叫我对你好生感兴趣,这钗子今日看来是不能交到你手里了,这么着,三日后未时三刻,你来月华寺,我将这只钗还你,若是不来,我便不能确定这钗会落在谁的手里了,毕竟是写有姑娘闺名的贴身之物,还是谨慎些好。”
星月甚感荒唐,这个登徒子竟敢造次到她头上来了?真是雄心豹子胆。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于是冷笑一声:“拿去吧,本姑娘的贴身之物多的是,公子啊,你生的一副好皮囊,将来有用处的,莫学这些把戏,倒叫我想给你两个耳刮子。”
公子眸色渐深,玩笑之意更甚:“唐突了,星月姑娘真不给人面子。”
星月道:“东都禁宫外,公子要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今日我无心与你纠缠,若在往日,一定叫人打断你的腿,教你学乖点。”
公子笑:“女英雄,好手段。”
星月转身往马车那边走,斜扬了一眼:“这钗让你摸了两把,我不想要了,赏你了,权当给你添盘缠了,公子要小心,能不能走出这东都的城门还不一定呢!”
家奴大怒,指着她骂:“你放肆!”
公子笑着把他按下:“古人说的果真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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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