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李美人孕吐严重,太医署新开了两副安胎方子,添了苦参,豆蔻几味止吐的药材。
星月和阿珠在偏殿煎药,拿一把小蒲扇候在炉子边,药盅吊的咕噜咕噜响,漫着浅淡的苦香。
待药汁熬好,星月将药倒进陶瓦罐里,端进内殿,丁香给李美人倒了一盏晾着,余下又分了两碗,给星月和阿珠先喝。
这新开的药方子苦的出奇,李美人还有蜜糖和梅子解苦,医女们是什么都没有的,只能捏着鼻子硬喝下去,苦的龇眉耷眼也得忍着,在主子面前哪敢露这些怪表情。
灌了一大碗汤药下去,星月和阿珠行礼退下,出了殿门阿珠就抱怨:“天天灌这么几大碗,喝的肚子都发涨,有什么不放心的,怕我们下毒不成?”
星月笑:“人家怀着孩子,咱俩肚子空空,安胎药喝的倒比她还多。”
阿珠也捂嘴跟着笑,星月又道:“好了,总归给孕妇吃的汤药都是温缓养身的东西,吃不死人就行了。”
医女们最怕给主子试猛药,太伤身子,李美人这里服用的汤药虽多,但至少她现今怀着孩子,太医署无比用心,用的药材自然也是补身子的好东西,不至于叫她们吃出问题来。
陛下有日子没来,前朝政务繁忙,他本就少来后宫,李美人成日在长恩殿里叹长叹短,孕期易多思,她常常不自禁的就出神。
自怀了这个孩子后,她放在公主身上的心思就少许多了,公主平素是乳母照顾着,不必她操心,如今隔几日抱过来看一次,看完了又抱回去,旁的再不多管。
公主生下来也才不到一年,她就又遇喜,娘家人说她命里有富贵,这就是该她的,该她生下皇长子,该她为陛下扫清朝中流言议论,那些没命数的拍马也追不上。
李美人自己觉着也是,命里有时终需有,宫里人虽不多,但都是比她先服侍陛下的,竟没一个能比得过她,就是贤妃,也不过生了个女儿罢了,若不是凭着家族功劳,有什么资格觍居妃位。
不过也无妨,北周传了十几朝,也没见哪位太后出身多尊贵。
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在宫外嫁过人,还生过孩子,不是照样母仪天下了吗?
宫里从来不看出身,想出头,就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
上回陛下夸过一回御膳房进献的虾饺,李美人也命长恩殿里的小厨房学着做虾饺。
小厨房做倒是做出来了,就是味道一般,李美人尝了一口不满意,拍下筷子怒斥道:“这么厚的皮儿,这叫什么虾饺?皮儿得晶莹剔透,能看见里头虾仁的才好,我难得想吃回东西,你们就这么不上心,这么糊弄我吗?”
小厨房的太监慌忙解释:“哎呦,奴才哪敢呐,如今您是最尊贵,满宫里谁敢不上心?奴才有心好好做,只是手艺实在有限,做不成那样式的。”
李美人恼怒道:“做不成你就学,你是猪脑子吗?不会到御膳房去问问点心师傅啊?”
小太监嘟嘟囔囔:“用料能学,可这手艺不是一两天能成的。”
李美人驳斥回去:“我看你就是懒,根本不想上心,找这些借口来搪塞!”
小太监苦着眉脸,不知该怎么解释,星月站在桌前添茶,为他解围道:“美人不必动怒,大师傅毕竟几十年老道经验,不是他一时半刻能学会的,若是看两眼就会,岂不是人人都成大师傅了?奴婢老家那边也有一种做虾饺的法子,做法简单,味道也不错,美人若是愿意尝尝,可叫小厨房一做。”
李美人望了她一眼,撇了撇茶叶梗子:“反正晌午也无事,就做来尝一尝吧。”
小太监擦着脑门冷汗下去了,星月跟到小厨房,给他说了一个做虾饺的法子。
不用整虾,用蟹粉和虾肉剁泥为馅,鸡汤熬煮,糯米蒸皮,功序不多,做的也快,一刻钟就蒸好。
呈上来给李美人一尝,倒比御膳房进献来的更为鲜嫩爽口,李美人捏着筷子瞧了瞧星月,心情似乎不错:“你这小医女,出身不高,主意倒多,怎么想来这么好的膳食方子的?”
星月回:“奴婢有一远房亲眷,从前在东魏王府中侍奉过,后来告老还乡,在奴婢家中借住,曾和奴婢说过一些东魏美食,这道菜便是东魏那边的食谱。”
过了几日,皇帝来长恩殿用膳,李美人特意进献了这道虾饺,请他一尝。
皇帝尝了后,觉得味道不错,顺嘴问了句:“这是哪里做的,和御膳房的味道倒不太一样。”
李美人笑着问:“那陛下喜欢吗?”
皇帝点点头:“口味新颖,倒还不错。”
李美人腼腆一笑,原本想说是个医女进献的膳食做法,后来转念又一想,那个医女似乎长的不错,万一陛下要见她可就烦人了,遂改口道:“是臣妾母家的膳食做法,略清淡了些,原怕陛下不喜欢的。”
皇帝道:“这个味道好,日后可常做。”
李美人喜笑颜开:“臣妾知道了。”
待御驾走后,李美人召来星月,问她:“你可还有什么其他的食谱吗?就如虾饺那样的,要新颖些的。”
星月道:“有是有,不过做起来不简单的。”
李美人道:“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有食谱就好,小厨房的人要是做不好我自会收拾他们,今后陛下来长恩殿用膳,就由你来安排小厨房的进菜,这是对你的看重,要好好做,若是陛下不满意,我就拿你是问。”
星月一梗,竟不知如何回话,又不是她自己抢功拍马屁,硬甩给她的差事还叫她担责任,这样子为人处事,哪个奴才肯忠心?
星月抿唇,不情不愿的应下来:“奴婢知道了。”
后头她倒是的确给了小厨房不少新点子,还亲自指点,做了樱桃酿鸭子,雪蛤乌鸡汤,清茶熬雪梨,玫瑰莲藕糕,桃仁蛋黄饼一系列新菜。
这种鲜甜清新的菜肴倒是正好戳中了九五至尊的口味,宫里的菜肴数十年如一味,早尝不出好与不好了。
陛下来用膳的次数多,李美人心里越发高兴,连带着对星月也看重起来。
阿珠说星月:“姐姐,你可真厉害,原来聪明的人,在哪里都混的开。”
星月叹气:“傻姑娘,我现在就跟那磨子上的驴一样,一鞭接一鞭,抽的不让停,腿都累断了,还要怪我不会飞。”
阿珠听不懂这些话:“你是个人,是个大美人,怎么能是驴呢?”
星月摸摸她额角的碎发:“小丫头,有姐姐在,你永远不用担心这些,有什么事,姐姐都会挡在你前面的。”
阿珠抱住星月:“星月姐姐,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
除夕夜,前殿宴请群臣,后宫烟灯璀璨,北巷各院也贴上对联剪纸,放上两串鞭炮,满宫都是过年的喜气。
今日赏了好菜和点心,一年到头终于吃上了羊汤锅子,还有煎鱼,红烧肉和牛肉,长恩殿也赏了两道菜,庆应殿的太妃竟也没忘了她们,赏下一盒果盘,装着干果和四色点心,点心有鹅油卷,猪肉烧卖,核桃酥,樱桃饼,都是往日吃不到的东西。
她们都不在庆应殿了,难得太妃还惦记,星月吃着糕饼,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幸好身边还有阿珠陪着。
从前她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扛住,现在才发觉得原来她也是怕孤独的。
一个人孤寂漂泊,反复浮沉的感觉真的不好受,自从遇到阿珠,身边终于有人陪了,也有了点相互依靠的感觉。
阿珠在炭火炉子边剥花生,小脸热的红彤彤,星月给她做了个小毛领子戴在脖子上,活像一只小花猫。
外头又下大雪了,天渐黑后,在奉先殿周围放起了烟花,绽向四周。
星月望着漫天的烟火,火树银花,流光溢彩,银红火光一线冲天,银河瀑布般倒入天河,片刻璀璨后,翩跹蜿蜒而下,化为数点流金。
阿珠说:“真美啊,我从来没有看过烟花。”
宫宴那边必定很热闹,只是宫里的繁华喧嚣,从来与她们这些下等人无关。
阿珠说:“新年新气象,姐姐,明年你有什么心愿吗?”
星月拨弄炭火,淡淡笑:“不知道,想不出来。”
阿珠双手合十,似是祈求神祇:“我希望明年,顿顿有好菜,天天像过年,我希望星月姐姐,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星月于是也笑着拜:“我希望阿珠长高个,长身体,长漂亮,长成一个大姑娘,希望明年可以攒些钱,给阿珠办一个及笄礼。”
她虔诚的拜了拜,抬起头,望着满目绚丽的夜幕,晶亮的眸子略带怅惘:“宫里不能烧纸,年节不敬先人,望祖宗先辈原谅星月不孝。”
复又再拜:“我愿这世上,朗朗乾坤有天理,天下善恶终有报。”
夜沉了,前头宫宴也散了,今儿不当差,大伙都睡得早,星月架好炉子,把阿珠安顿好后,自己穿戴整齐,拎着一个食盒出去了。
就在北巷后头不远处有一排平房,是御膳房和御花园太监们的居所。
星月去给汪植送菜,前些日子汪植得罪了御膳房的总管太监,因不服管教顶嘴,硬生生挨了一顿板子,过年也不叫安生过,躺在床上病歪歪的,一碗热汤热菜都没有。
路上还飘着鹅毛般的雪,夜里有些冷了,宫墙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星月轻轻给手呵气,拢紧了衣领加快步伐。
她到的时候,汪植在屋里扶着腰慢慢走,挨的那顿打,十多天了还没缓过来,见星月拎了饭菜来,催着道:“等你来要把我饿死了,你干脆再晚点来给我收尸好了。”
星月作势要扇他:“大过年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汪植问有什么菜,星月一样一样往外拿:“没几样,但都是干净的,特意给你留的,小炒牛肉,摊鸡蛋,还有一个羊汤,你这有锅子,我带了两块干饼,一会你把汤炖上,把饼泡了,还能吃上热乎的。”
汪植说:“够了,不少了。”
拿筷子间牵动瘀紫疼痛的腰肋,哎呦一声扶住,星月抬了一眼:“小半月了还这么疼吗?你怕是个纸糊的吧。”
汪植没好气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板子没打在你身上,你当然不知道难受了。”
说着又怒火上头,嘴里骂骂咧咧:“那帮杂碎真不是人,过年了还不给送饭菜,说御膳房忙,放屁吧,纯粹找借口,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将来哪一天爷爷我要是发达了,一定报复回去!”
星月捧场:“有志气,这话从前我也说过,你再看看现在的我,混的还不如从前。”
汪植瞪了她一眼:“你少看不起人!”说着又撇嘴:“你要是有点出息,我也不至于混的这么惨。”
他开怀畅想:“哪个贵人跟前没几个拍马的狗腿子,我的将来就指望你了姑娘!”
星月给他泼冷水:“你指望我,我还指望你呢,等你哪一天当上了汪总管,汪少监,汪大监,我就跟你混了,看谁还敢欺负我。”
汪植问:“谁欺负你了?”
“李美人欺负我。”星月忿忿不平。
汪植一哂:“这你找我可没用,”指了指天,故作高深的一咳:“得找那位。”
星月冷哼:“我能找的上那位还用得着你?”
汪植摇头:“没良心的东西,要不是我,你得饿多少次肚子。”
星月道:“要不是我,你现在就得饿肚子!”
她说:“得了,你吃吧,我走了。”
汪植问:“不再坐坐了?”
星月斜他一眼:“坐什么坐?万一有人过来,咱俩都要作死,还坐呢!”
汪植笑:“这大晚上的,谁发神经来找我啊?”
星月推门出去:“我,我发神经找你。”
出了门,星月急步往回赶,一路搓着冻的通红的手,走到半道上,似是想起了什么。
天上还有月光,浅浅淡淡一轮,映着大雪素白,身处他乡,遥望故土。
星月跪下来,朝着东都方向叩头,接连跪拜三次,额头触在雪地里有微微的凉意,让她清醒。
许氏一族,如今唯剩她一人,只能以这三拜三叩头,代祭先辈尽孝。
拜完了,正欲起身,前方忽然灯火大亮,两列内监提着琉璃宫灯自晖定门行至宫道,随后御辇从转角处拐过来,后头又跟了一众内监宫女,浩浩荡荡。
星月还没站稳,陡然又跪下去了,心里暗道不好。
人一倒霉,什么离谱的事都能碰上。
御辇怎么会这个时候走这条道?
北巷往后宫是近些,可没有哪个皇帝大过年的还召幸嫔妃啊,不要脸面了?不要名声了?发什么昏呢这是?
皇帝发昏还偏叫她碰上,就离了谱,当然她自己也没干什么好事,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从内监住所出来,被人看见更要倒大霉,不过她打死也不会认就是了。
星月跪在墙角,恨不得把整个身子缩进去,心里默念千万别看见她。
但很不巧,深夜里的宫道空旷寂寥,一个大活人跪在那里,让人不注意都不行。
御辇缓缓行进,随后停在了星月面前,她咬牙,闭了闭眼,一副赴死的决心。
上头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把头抬起来。”
星月缓缓跪直身子,半抬不抬的,皇帝晾了会才道:“许星月,是你啊。”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像在揣测她要作什么妖:“大晚上的,你出来干什么?”
星月道:“出来遛弯儿,消消食,今儿伙食好,吃多了。”
皇帝靠在椅背上,懒散的回:“不懂规矩,医正司是这么教你们回话的吗?”
星月顿了顿,有点气,大声道:“回陛下话,奴婢出来遛弯,消食,今儿伙食好,吃了红烧肉,炒牛肉,羊汤锅子,烙饼,猪肉饺子,奴婢太撑了要出来走一走。”
皇帝似乎也是无聊,轻刮眉梢,换了副正经脸色:“朕没心思听你报菜名。”
说着居高临下看过来:“大晚上在宫道上遛弯儿消食,朕不相信,难不成你是故意在这等着御辇经过吗?”
星月忙回:“奴婢绝不敢,奴婢根本不知道御辇今日会经过这里。”
“哦,那看来是朕想多了,你还是老实本分的。”皇帝做作的点头:“回去吧,许星月。”
星月福身行礼,随后没忍住问了句:“陛下之前跟奴婢说,宫中内侍尽属天家,不配留下本家姓氏,为何现在陛下又要连名带姓的唤奴婢?”
皇帝道:“不带姓氏,单叫星月显得太亲热了,朕不想那么叫,怎么,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