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衣裳料子量尺寸多半是女人扎堆的事儿,从阮老太君那儿出来后,莫以尘让人给沈绛如带路,自己大步流星径直出府去了,一刻也不愿与她多待。
沈绛如也不问他要去哪儿,免得碰一鼻子灰,只当不认识他,目光不移地跟着丫鬟去前厅。
她到的时候,里头已经有好几人在了,方才那传话的婆子怕是已然带了话来,几个同龄或年长的妇人原本正在说话,一见她来,纷纷安静下来。
一位个子高挑的年轻女子率先发话,看发髻是未出阁的姑娘:“绸缎庄送的新料子都在这儿了,老太君放下话来,我们便都等着你了,还没挑呢。”
又一位年长的道:“看样子老太君喜欢你得紧,我们么不如你伶俐,入不得她的眼,也不敢无事打搅,只能劳烦你多陪陪她老人家。”
她旁边一位丰腴女子娇声提醒:“婆婆,不劳您多说,她想必心里门儿清,进门头一天便将料子紧着她挑,再多陪些日子,指不定就让她当家了呢。”
被唤为婆婆的那年长妇人忙佯装嗔怪:“胡说,主母在这儿呢,什么当家不当家的,痴心妄想什么呢?”
那丰腴媳妇儿才往自己嘴上作势要打:“是我的疏漏,主母勿怪。”
而莫以尘的母亲、也就是沈绛如的婆婆李氏,此时在一旁主座上端坐着,如老太君说的那般木着脸,眼皮也未抬,像是听不见她们叽叽喳喳,也没看见沈绛如进来似的。
沈绛如听她们这一唱一和跟演大戏一样,眉头也不带皱一下,这种阴阳怪气的她前任婆母和大姑子可玩得多了。
于是她面上带笑,踱到那桌上堆放的料子前,边挑边开口:“这满屋子的女眷,想必都是咱们一家人,只可惜我初来乍到,不认识,不知都怎么称呼,既然大家自说自话这么热闹,我便也不装生分了,别说我不知礼数就好。”
方才那年长的妇人一听这话,声调高起来:“谁会说你不知礼数呢,到底是二嫁的人了,吃一堑长一智,若还不知礼数,岂不是白下了堂?”
方才称她婆婆的那女子又娇笑起来:“就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记打!”
沈绛如斜睨她们婆媳一对,这搭腔得比戏台上最叫好的生旦都默契。
她置之一笑,手上摸着那锦缎料子:“不记打?打是自然要记得,只不过是记着十倍奉还罢了,足下这位姐儿像是要敲打指教?还请尽管使出来,我也记上一记。”
那丰腴女子见她面色不善,遂将娇笑声收了收,缩到她婆婆身后去了。
“好了,妯娌玩笑罢了。”
那木着脸仿佛入定的主母李氏总算动弹了,她站起身来走到沈绛如跟前,慢条斯理,脸上还有早上那股子不耐烦:“今儿早上忘了跟你说,咱们莫家分三房,我们这一房为长,你自然知道,你公公曾是家主,后为国捐躯,是国之功臣,如今以尘袭位承爵,与他父亲一样,时常是沙场征战,不着家门,你当理解才是。”
沈绛如心想,当然是理解的,巴不得他早些回边关,晚上她好回那东苑的紫檀千工拔步大床上去睡。
这话自然不好明说,于是她便也垂手听着,任她讲。
“这是二房的,你该唤一声二婶娘,旁边这位是她的大儿媳胡氏,你该唤一声堂弟妹。”
沈绛如一瞧,正是方才嘴巴最凶的那对婆媳,于是她好整以暇,正要福身,那婶娘却煞有其事地道:“哎哟,我可不敢受,既是要十倍奉还,将来岂不要我还你这礼?不敢不敢——”
她儿媳妇胡氏又来搭腔:“婆婆勿要怕她,横竖她都是小辈,越不过您去,若胆敢乱了纲常辈分,将军也该厌弃她了。”
搬出将军来吓唬她?沈绛如笑了笑,仍是慢条斯理地福了福身:“原来是二婶娘和堂弟妹啊,方才那满口当家、二嫁、下堂的滔滔不绝,我还当是上门的媒婆儿呢,两位当真是浪费了这副好口舌。”
那二婶娘脸一黑,受了这礼,冷哼一声没接话,她身边的儿媳胡氏却咽不下,忍不住道:“我们说得有错不成?论事实,你本就是二婚的下堂妇!”
沈绛如见她来劲儿,也不相饶,论骂架,她还没怕过谁:
“既然要论事实,我便也说句实话,堂弟妹你今日特地来也不知作甚?这等好料子寻常人做一身的,只够你做半身,这匹七彩绡,穿在旁人身上是摇曳生姿,到你身上却裹成个绣球儿,也不知哪个壮士能抛得动,你说,选料子作甚?”
她说得刺骨锥心,那胡氏是丰腴了些,从小没被少笑话过,听了她这话气得双颊通红,捂着脸跑出去了。
沈绛如眼看着屋中几人的目光或嫌恶或赞许,心道这婆婆李氏在一旁看着,待会儿怕是要教训她了。
谁知那李氏仍木着脸:“……这是三房的,你唤一声三婶娘,旁边这是她未出阁的大姑娘,与你差不多年纪,直呼其闺名凤枝即可。”
沈绛如见李氏眼看着二房的人被她拿在明面上骂,脸上还波澜不惊,连表面功夫都不作了,虽然先前听老太君说过主母不管事,但没想到竟不管事到了这种地步。
她按捺下心底纳罕,朝这位话少的三婶娘和凤枝大姑娘见了礼,那莫凤枝正是她进来时第一个说话的高挑女子,方才沈绛如怒怼那胡氏时,她目露赞许,兴许是与那胡氏有过不睦,正好解了气。
“来了就快些挑吧,挑完了好量尺寸,放绸缎庄的人回去,没得落人话柄,说我们莫家将军府仗势晾人玩。”
那二婶娘催促这么一句,白眼快翻到了天上。
沈绛如笑了声,径直拿了方才那七彩绡:“我就要这匹,和二婶娘家的堂弟妹分别做身一模一样的,权当方才言辞不当,向她道歉了。”
“你!”
二婶娘瞪了她一眼,颇有些心疼自己的大儿媳起来,这哪儿是道歉,分明就是想再羞辱一遍罢了,她这小狐媚子生得水灵灵的,胳膊细腰肢儿软,让胡氏穿跟她一样的衣裳在将军府晃,等于处刑。
莫凤枝忍住笑意,附和道:“这七彩绡裁作对襟小衫和留仙绉褶裙最是好看,夏日穿着艳而不俗。”
沈绛如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她们正挑着料子,主母李氏问一旁的嬷嬷:“凤笙怎么还没到?”
嬷嬷回说:“方才去请过了,姑娘说身上带咳,懒得出来了,让随便拿个她们挑剩下的就行。”
李氏有些愁态:“御医的药方子也不管用,这些孩子一个两个的究竟是怎么了……”
沈绛如分神听,心中疑惑,这位凤笙小姐像是病了,可婆婆说一个两个,难不成还有人病了?
她正想着,莫凤枝开口宽慰道:“大伯娘别急,我替她挑两匹好的,待会儿送过去,顺道看看她,陪她解闷。”
提起女儿,李氏的脸才不那么木,添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神色变化:“你愿意去自然好,凤笙丫头性子冷,你多担待着些。”
这边挑完料子,几人便各自四散,莫凤枝拉住沈绛如道:“堂嫂,你还没见过你这小姑子吧?同我一道去玩吗?”
沈绛如心道,小姑子既然在病中,还是不要去叨扰的好,而且尚不知脾性,万一和那二房的媳妇一样是个看不上她的,巴巴地凑去了还给人添堵。
她正要婉拒,又听凤枝笑道:“你不知道,以尘哥哥最是疼他这个亲妹子呢,阖府上下,主母也不管他,他只听老太君和凤笙的话。”
沈绛如听到这儿,来了兴致,原不知那个自大冷面的莫将军竟是个会宠妹妹的?兴许这位凤笙姑娘可爱讨喜、还惯会撒娇?
好奇心之下,她朝莫凤枝点点头,随她一同过去。
才跟着莫凤枝步入一方挂着“莫愁堂”简朴小匾的院落,她便见里头有丫鬟端出空药碗来。
莫凤枝熟门熟路:“你家姑娘没歇下吧?”
丫鬟点头:“姑娘看书呢。”随即便朝屋中通传道:“姑娘,凤枝姑娘和沈夫人来了。”
“沈夫人?哪个夫人?”
里头传来一声不浓不淡的问,将沈绛如问得倒是挺尴尬的,莫凤枝却不意外,噗嗤一声笑着,直接打帘进去:“满府的事,你全当充耳不闻,亲哥哥昨日新娶进门的嫂子也不曾听说过?”
沈绛如跟着她进去,看见屋内收拾得整齐干净,书案边上坐了一位素衣素裙的女子,跟她二人一般青春正好的年纪,却像提不起精神似的,耷拉着眉稍,本是好样貌,却活生生被这黯淡的气韵给削减了半分。
莫凤笙听莫凤枝这么打趣,看向沈绛如来,稍作打量,便起身行礼:“嫂子安好。”
沈绛如也回礼:“听说你在病中,贸然前来,没打搅你清净吧?”
莫凤笙让丫鬟搬绣墩儿来给她们坐,兀自苦笑一声,也没放下手里的书:“我这病,无需静养,无所谓清净不清净的。”
沈绛如看这姑娘眉目垂然,分明是年轻人,却露出看破世事人情的神态,也不知是怎么了,连笑都是极勉强的。
她便问:“方才听婆婆说,请了御医看都没看好,到底是什么疑难杂症?若是咳嗽,我倒记得几个食疗的偏方,吃了能好受些。”
莫凤笙只是沉默摇头,并不想多说的样子,视线又回到手里的书上去。
莫凤枝叹息着看了她一眼,随即朝沈绛如笑道:“她呀,就是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