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人间 第6章 第 6 章

另一侧，闻月章早就记起了这是什么时候，也知晓之后会发生的事。

望着自己和楼千远离开的背影，他一时感慨，不由回想起当年与楼千远初见那时。

他在修习之余，除了和付留云到处游玩，还会去太微府翻典籍。

他素日虽喜热闹，入太微府却完全变了个样子，更像个入定老僧，外物不侵，岁月不扰，一待便是数日，有时时间长了，还会被找来的陶吟几人强行拉出去。

阵法、符道相关的古籍他看了不少，到后来已经很少找到他没看过的，每次去找新书几乎要把整个太微府翻个底朝天。

——他就是在那第一次见到楼千远。

楼千远和他们一年拜师，但因为他魔族少君的身份，刚开始几人并不熟。那时候虽然仙门和魔族维持着表面和平，可毕竟还是两族，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撕破各自的假面，他们总不好与他来往过多。

那天付留云被方怀罗叫过去办事，他闲来无事，就在太微府内寻着上次自己放下的上古阵法典籍，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未曾想最后在最里侧的窗子处看到了楼千远。

楼千远似乎也在研究阵法，他见势想退，楼千远已看了过来。

“找书？是这本吗？”

闻月章硬着头皮回：“是，上次走得急，还剩下一部分没看。”

“那浮签是你的？要一起吗？”

话说到这，再离开就太不给人面子了，加之闻月章本也是为书而来，便没再推辞。

经此事后，他们就渐渐熟了起来，时不时在一起研究阵法，楼千远也逐渐融入他们，只是除了陶吟和徐朝寒偶尔调侃几句，他还是只跟闻月章最熟。

到这一年上元，两人相识将足一年。

想到后来发生之事，闻月章其实有些庆幸，庆幸他抢在楼千远之前说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之后数年那许多事，那场大战中太多太多，都让他觉得愧疚万分。

他轻叹一口气，迈步向前，身边景象再次变换，眨眼间他已站在一间书铺中。

楼千远在店铺最里侧桌角处扒了又扒，从下边抽出一本略显破旧的小书，封面已经磨损得快要看不见，只隐隐约约分辨得出写着“五行日月”四个字。

闻月章接过递来的书，翻开粗略扫了一遍。

内容倒完整，是本关于五行阴阳的阵法书。

“这上边的阵法我在其他地方也没见过，如果是真的，我们带回太微府，岂不是好过在这里落灰？你之前怎么不把它带回去？”

“上次来这突然有事，我身上又没带银子，便先放在这了。”楼千远无奈轻笑，“左右这书一直被压在最下边，放了这么多年都没人买，一时半刻也跑不了。这次有机会，我就想着带你来一起看看。”

闻月章含糊点了下头，视线仍在书上。

“这阵法虽血腥，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端看怎么用。只是作书者未免设想过于大胆，还需多加试验才行。上边所讲五行之道还有阴阳八卦的结合，都是现在仙门秘籍里没有的，其他部分还有一些，我倒觉得更像是你们魔族风格。”

楼千远嗯了一声，“就是因为像，我上次才多看了几眼。你说可行，那必然是真的可行，我去付钱，带回去慢慢研究。”

“好。”

闻月章目送楼千远离开，自己还在原地随意翻了翻，没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书。

他略微一顿，翻到楼千远方才翻书的地方，往下深入扒了几下，见底层还有一本书。

书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是本再普通不过的低阶阵法书。

只是……书背面的封皮都有些皱了，像是被水泡过一样，上边还摸得到薄薄的一层灰。而它下方那块见底的空地上，正有一个和这书差不多大的印子。

这书堆在这里许久，一旁的过道即使每日打扫也会落不少灰尘，而被书一直压着的地方常年不落灰尘，相比之下灰尘还少一点。

相比方才那本书，眼前这本倒更像是最下边放的。

他其实也来过这书铺数次，先前那本书虽然看起来破旧，纸张也年限已久，但是一点不泛黄，内里保存完好，受潮程度和这里的书亦有一定差距，压根不像被人放在这里多年。

闻月章当做无事发生，将手中的书放回原地，倚在书架边，等到楼千远回来才同人一起离开。

出门时天色已晚，卖花灯的小贩都已出摊，街道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二人在街上走了一段，楼千远将书递给闻月章，闻月章却没接。

“不要吗？”

“你买的书，你拿回去。”

楼千远笑了笑应声好，他看向一旁摊位上的花灯，语气极轻地问：“一起吗？”

闻月章摇头：“不了。”

“千远，我明年就下山了。”

“嗯。”

闻月章觉得他似乎没听懂，默了片刻，补充道：“太微府的典籍我几乎都看完了，以后也许不会再常去，只会留在下弦峰研究符咒，下山后家族内也有许多事要慢慢接手。”

楼千远脸上笑容一僵，只片刻又重新扬起：“我明白。”

他没有看闻月章，只是挂着那抹笑，望着人来人往的长街，自言自语一样，道：“阿闻，你很聪明。”

“你也是。”

“你约好了人吧？去吧，好好玩。”楼千远回过身，掩去所有情绪，眼中似乎只余温和与真挚，“不论何时，我们都是朋友。”

那时候尚且年轻的闻月章像是放下心，点了点头道声“知道了”，随后顾自沿着长街向西边走去。

这一次是玉楼春。

闻月章在来的路上买了两个半脸面具，一手提着背在身后，进入玉楼春后径直朝着右边楼梯跑去，拾阶而上，冲着不远处早就端坐在那的付留云挥了挥手。

他相貌出众，眉眼自带一番绮丽精巧，刚上来便吸引了一众目光。

闻月章恍若未闻，跑近坐下，凑到付留云面前，一手撑着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侧脸，像个初长成的锦绣小公子：“这位哥哥长得这般俊俏，怎么独自在这里喝茶啊？”

许是正逢上元心情不错，付留云比往日温和了些，眸含笑意，顺着他说：“等人。”

“哦？等什么人？心上人吗？”

闻月章笑眯眯道：“此等佳节，那人迟迟不来，哥哥岂不白等？不若与我作伴，也不辜负这么多好看的花灯。”

“说得有理，他若不来，我就不等了。”

闻月章忍不住拍了他一下。

“好嘛，我不来你就不等了，虽是实话，可怎么就这么讨厌。”

他撇了撇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解渴，语重心长道：“付大公子，我跟你说啊，日后你若是有了心上人，可千万不能这么跟她说话，就算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也不能这样说，不然人家指定要生气。”

付留云没回他，瞥向闻月章手上提着的东西，“拿的什么？”

闻月章将东西放到桌子上，一边放，一边念叨着。

“你看我多好的脾气，都没跟你生气。”

“喏，给你的。”他将手中东西递过，“灯会嘛，戴着面具逛才更有氛围。”

付留云无奈摇了摇头，拿起面具，“想好去哪了？”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跟着我就行，一切有我。”闻月章戴上面具。

待付留云戴好，他就拽着人一起出了玉楼春。

“现在是亥时一刻，我们先在这街上逛一逛，一会儿我带你放河灯。等到快子时，咱们再回来。”

“子时？”

闻月章跟人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时已入夜，灯火如昼，万家喜乐。

处处皆有人围在一起，或猜灯谜，或买花灯，年轻男女穿街而过，还不少孩子在其间嬉闹，身后追着几个手忙脚乱、跑得满头是汗的大人。

喷火、杂耍、祈福、燃灯，远处乐声动人，近处舞姿曼妙，人潮汹涌，络绎不绝。

闻月章带着面具跑在前面，仿佛对什么都觉得新奇一样，上一刻去这个摊位挤挤，下一刻便到了那个台子边欣赏舞曲，吃元宵、看杂耍，说是带付留云玩，他自己却跑得更欢。

付留云就在后方跟着，更像是个护卫，不时给他挡一挡人潮。

“这个啊，就叫万家灯火。可惜南安小，我们兰溪的灯会你见过，比这个壮观多了！但你当时肯定没好好逛，若是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好好看看。不尽欲的酒，放清阁的舞，还有浠水上数不尽的河灯，可漂亮了。”

“红尘俗世，烟火人间，无外乎此。”

付留云看着前方悄然摘下面具冲他笑的闻月章，应道：“嗯，一定。”

声音有些低，却还是清晰传入了闻月章耳中，他粲然一笑，满意地带人继续往前走。

到了镇中心，他指着最中央被人围了一圈的摊子道：“看到那个没？”

“那个是整个南安最大的灯谜小摊，掌柜的每年都会拿出一盏特制花灯，一年一份独一无二，只要连续猜对三个灯谜就能拿到，先到先得。往年你都不在，今年可算是有机会了。”

挤进圈内，闻月章一眼便瞧见掌柜的身后有面灯墙，挂满彩灯，有个明灿灿的六角宫灯，不似寻常宫灯的暗黄或朱红质地，看起来更白一些，每一面上都画着种类不同的花，在其他小灯中央，众星拱月一般。

“那个应该就是今年的彩头了。”

“很别致。”付留云回道。

“两位公子可是要猜灯谜？连中三个便可将我身后这六角宫灯拿去。”掌柜的眯起眼睛，捋着自己的胡子笑吟吟说道。

闻月章来这里就是为了拿那花灯，也不推脱，当即便上前看题目。

三道题目，第一道上写着“红娘子，上高楼。心里疼，眼泪流。打一物件。”

他不假思索道：“蜡烛，这第一个谜底是蜡烛。”

“恭喜公子，谜底正是蜡烛。”

他又拿过第二道：“风中空候立终宵，打一字。”

他略思索一下，答：“夙，夙愿的夙。”

“是夙不错。还差最后一道，两位公子便可将这宫灯拿去。”

第三道谜却更难。

“明月江中起，打一字。”

闻月章还在思考，就听身旁付留云回了一句：“鸿，惊鸿的鸿。”

掌柜的喜笑颜开，拱手相贺：“恭喜恭喜，这位公子答对了，两位公子连对三道，这宫灯便是你们的了。”

他转身将宫灯拿下，递给付留云，付留云收下后也没怎么看，转手给了闻月章。

两人出了人圈，闻月章提着宫灯，一边研究，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那谜底为什么是鸿啊？”

“明月指的是一种名为明月的鸟，又叫山麻雀。明月江中起，便是鸿了。山麻雀很常见，但正是因为太常见，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它还有明月鸟这个别称。”

“原来那掌柜的是唬人的！”闻月章恍然大悟。

付留云嘴角微扬，“嗯，唬人的。”

闻月章见此挑了下眉，没说什么，摆了摆头不再纠结。

灯既已拿到，他二人朝后街巷子走去。

后街靠水，一条长河蜿蜒而下，月光融融浸入河间，其上布满了河灯，星星点点亮着，载着数不尽的心愿顺水远行，煞是好看。

闻月章将宫灯挂在灯船上，站在堤上看灯船远行，灯光在水中明明灭灭，不时映着涟漪，层层翻涌。

“寻常人放河灯都是求神明庇护，我们修行者虽不求这些，也算给自己祈个福，让烦心事都随河水远去。”

仙门中人大多已算不得寻常凡人，他们修行多年，寿命比凡人长的太多，也更知晓求神不如求己。

只是这种时候，放几盏河灯给自己个念想也是好的。

若真连这点乐趣都没有，那漫漫修行路又该如何熬？

两人将手中写好字的河灯放入水中，任其顺水而下。

“你写了什么？”

“秘密。”

“这还保密？你不是不信这个吗？”闻月章诧异。

“那也是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闻月章气馁，委屈巴巴地扯着嗓子道：“好吧好吧，哎呀我们付大公子都有秘密不告诉我了。”

付留云只笑不语，看得闻月章忍不住伸手捶了他两下。

“快子时了，不是要回玉楼春吗？”

“对啊！你不说我都忘了时间了。”

闻月章这才想起正事，急忙拉着人朝玉楼春奔去。

一路穿街绕巷，逆着人流匆匆而过，到了玉楼春楼下他却没急着进去，跟付留云使了个眼色，便甩出一道符飞身而上。

他坐在房顶，看着跟着他上来的付留云。

“时间正好，刚刚赶上。”

“什么？”

他面含笑意，指向东方：“你往那看。”

付留云才转过眸，就见东方漆黑一片的天空上猛然炸出点点星光，伴随子时的钟声，“嘭”的一声像是号角，接着在夜幕中开出漫天繁花。

层层花瓣四散开来，短暂盛放后坠入无尽黑夜，只是繁花未停，黑夜也不那么近了。

绚烂流星，一瞬白昼，万家灯火明。

众多人声中，闻月章粲然一笑，回过头，明明暗暗光影交错，映着他精致的眉眼，和烟花一样绚烂。

“这就叫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1)。”

（1）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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