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人间 第39章 第 39 章

一片混沌中，一人劈开天地，光透过昏暗降临世间，诸神降生。

沧海桑田间诞生人、魔，又生出妖、仙，各界分离，不时争斗。

不知过了多久，灾难开始爆发。旱洪交替，地裂山崩，鲜血汇成汩汩长河，累累白骨堆在地上、落于河中，顺水飘荡在大陆各个角落。

随之而来的是诸神陨落，各界分崩离析，天地慢慢又恢复成一片混沌。

再之后，是同样的历程。

不断新生，再不断灭亡，无休无止，辗转反复。

到最后，画面中漫天雷云，一女子静静站在阶梯上。

她双手持剑，眼中不带丝毫情绪，回望阶梯之下时，却好像身上泛着慈光。

天地浩渺，浮云万千，不知她透过那云看到了什么，只见她轻轻一笑，冲着阶梯尽头不知何人说了句话。

“一切祸因皆生于此，今日我便一起斩断。”

她挥动双剑，引天雷之力，手中结印，将双剑镇入阶梯。

阶梯颤动，层层断开，上方天雷似乎更加猛烈，一道道劈在女子身边，她却不曾抬头，单膝跪着将剑按死。

刹那间天崩地裂，白玉一样的阶梯彻底断裂坠入人间，劈出山谷、落成长河。

至此层云遮盖，再窥不见天上风貌。

流转的画面就在这浩渺的云中结束，残声远去，徒留几人默声不语。

楼千远不知何时将徐清尊放了出来，他静默看完全程，猝然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血泪如雨，本就面目全非的脸愈发可怖，凌乱发丝铺面，只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珠。

他像疯了一样。

“天阶断了，天阶……断了……”徐清尊声音渐弱，低喃道：“原来什么都没有，早就结束了……”

他闭上双眼，任由血泪继续落下，“阿婉，早就结束了。”

少顷，徐清尊猛然抬手，一掌拍在天顶处，就这样了结了自己。

楼千远没有阻止，只是沉默看着。

闻月章亦有些唏嘘。

他也未曾想过原来是这样。

据典籍记载，天界与人界通过神树建木相连，天阶便是建木之上登往天界的路。而这画面中那位女神君亲手将天阶斩断，也意味着人界与天界彻底断开。

数千年来，不计其数的修士苦苦求道，为之奋力一生，却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条修行之路的结局。

再多的修炼也不过是延长寿命。

这世间，已经没有登仙之路了。

那些人心向神往的朝天阙，也只留下这些残缺画面，和这座尘封已久的祭台。

闻月章长舒了一口气，虽有遗憾，并无耿耿于怀。

自深渊裂缝诞生，天地初开，便不会有什么是永恒的。会有新生，也会有不断的消亡，一切周而复始，一切循环往复。

他们所求的飞升，所求的永恒，也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连神也会陨落，哪有什么长生？

与其去求那缥缈无影的仙路空耗光阴，还不如及时行乐。

心怀向往不断追求，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负初心，在红尘中逝去再轮回，这才是他所求。

仙门也好，正道也罢，甚至那些如梦幻泡影的飞升，生生死死，凡此种种，都与他无关，他要的不过是这俗世人间，不过是闲时有酒吃，梦醒得花看。

人不比仙神，都会有杂念，都会有贪嗔痴，三毒恶根，与生俱来。

可人也有情。

情者，性之质也(1)；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2)。

人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也有感恩、怜悯、知善恶、明是非之心。纵然有恶，却总有值得眷恋的地方。

这才是他的道。

思及此处，闻月章嘴角笑容不减，牵回身侧人之手，欲要张口，便见四周摇动，祭台之上浮光再次闪过。

景象开始坍塌，天旋地转，待到再平静时，他们已然出了朝天阙。

结界散去，朝天阙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枯树高耸入云，没有一片新叶，远古的枯叶也早已不存，只有空落落的枝干。

“朝天阙以前一直是虚影，躲在一层走不到尽头的白雾后面。”楼千远望着面前的巨树，呢喃道：“我如今才知道，原来它长这样。”

深渊废墟之上留下的从不是秘境，而是水月镜花，黄粱一梦，是这棵死去不知多少年的神树。

“其实深渊什么都没留下，但这并不影响什么。”闻月章轻声道，“我们依然是我们。”

“好了，这里一切解决，我们也该出去了。”闻月章转头，对上付留云含笑的双眸，他也不由得提起微笑。

“能带我去看看阿平吗？”

“……好。”

走之前，付留云注意到陶老家主神色落寞，最终还是上前说了句话。

陶老家主嘴唇颤抖，却始终没有出声，惨白着脸，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三人沿原路返回，才出门，便见远处黑气缭绕，原本覆在全城的雾像是突然活了起来，四处窜动，其间剑气冲天。

他们一愣，忙朝外赶去。

-

午时刚过，天却依旧昏黑，乌云密布，狂风卷着枯叶沙沙作响，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蓦地传出一阵急促脚步声。

忽然，一道黑气袭过，地面炸出几道裂痕，闻清疏立时后退，手持长剑，同身后几人靠在一起，指尖捏符，挥手点在不断袭来的黑气上。

“太多了，我们坚持不住的。”余盈道。

她二人跟随谢悦到朗宁后，便一直在魔宫住着。今日其他弟子来寻谢悦，她们出城接人，不想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顶着黑雾一路走到这里，他们已有些力竭，只是离宫门还有段距离，若再无人来支援，怕是真的回不去了。

闻清疏自然心知肚明，又拿出几张符挥开，欲朝前跑，没几步却又被缠上，无奈只得停下继续应付。

片刻后，闻清疏换了长剑横在胸前，沉声道：“我的符用完了。”

她身上带的符不多，眼下也无暇再画，纵然拿剑硬拼，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师姐，我们不会死在这吧？”身后一人颤声道。

“谢师姐快来救我们啊！”

“你傻啊！谢师姐是剑修，打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最费劲了。即便师姐来了，只她一人，恐怕也难敌这么多啊！”

余盈挡在闻清疏身前，替她分担下前方黑气，冷静道：“你先画。”

闻清疏咬牙，拿出黄纸朱砂提笔便画，只是她修为尚浅，而今情况危急更是难以聚神，速度比以往还慢上不少。

待她画出数张，余盈已然快撑不住，闻清疏立时将人拉下，将符甩出。

借此时机，众人又向前跑了一段距离，可仍旧无法脱身。

“师姐，怎么办啊？”

闻清疏默然未答。

“清疏。”余盈缓过一口气，抽出一张符，“你带他们走，我身上还有一张二长老给的符，可以为你们殿后。”

“你胡说什么？”闻清疏气急，想也没想便否决了她的话，“生死关头，我们怎能抛下你自己？”

“清疏！你们不走我们都走不了！”余盈喝止她，顿了下，缓声道：“而且……你不是还没见你大哥吗？”

“听说他已经醒了，你得好好的才能见到他。”余盈轻笑。

“去吧。”

“盈盈……”闻清疏依然不肯走，拉着余盈衣袖不放。

“才多大年纪就在这谈生死，未免太早了些吧！”

一张符悄然落在几人身侧，随后一层结界骤然展开，将几人护在其中。

闻月章扫过几个小辈惊恐的脸不禁笑出声，视线最终落在闻清疏身上，手中符笔轻抬，道：“看好了，符是这么用的。”

他一笔不停凌空起符，行云流水落成一张符，未念口诀，抬笔将符挥开。

霎时间电闪雷鸣，一道道离弦之箭劈在黑气上，只须臾便将困扰众人、差点闹一出生离死别戏份的雾劈了个干净。

见黑气散去，闻月章信手一挥，将缚着众人的结界解开。

凌沧十分自觉地挂回颈上，闻月章收回手，侧身面向付留云，若有所思道：“这些黑气好像怕我。”

他们一路走来，这黑气却从未近身。

说来惭愧，他一躺十一年，如今出手都有些生疏，适才画的那符本没这么大威力，这么瞧着，倒是比预想效果好了不少。

“看来这黑气的确与我那魂魄有关。”

他魂魄凝成的结界散去后，朗宁城就变成这般模样，而这黑气又始终躲着他，倒真是奇怪。

“你真的变厉害了好多！”不知何时窜出袋子的小狐狸围在他肩上，七条尾巴很是清闲地晃来晃去。

“你怎么又跑出来了？”闻月章微微偏头。

这狐狸最近被他们喂得肥了许多，压人得紧，他后颈处还被这毛茸茸的狐尾不时扫过，发丝缠着狐狸毛，实在有些痒，刚想把这狐狸拎下去就肩上一轻。

“放开我呀，你们一个两个别老是拎着我，仗着修为高了不……”

元川被人拎在手中张牙舞爪，对上付留云的视线就悄然失了音，耳朵耷拉下，尾巴也不敢再晃，一副乖巧讨好的模样。

修为高是了不起。

付留云却一眼没多看，另只手抚上闻月章后颈，替他扫了扫。

“我不掉毛。”元川弱弱道。

“再爬一次，之前说的就不算数。”付留云道。

元川登时收起尾巴，前爪抱着后蹄缩成一团，忙不迭点了点头。

闻月章失笑，转头去看几个小辈。

“章师兄——啊不，闻师兄好！”

“闻师兄付师兄好！”

几人纷纷开口。

闻清疏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呆呆望着他。

闻月章粲然一笑：“怎么还傻站着，不是要去见谢师姐吗？”

想起方才闻清疏提笔画符还有用符的场面，他不由跟着继续道：“清疏，画符要专注点，即使身处险境也不能分心，那样才能发挥该有的作用。用符要找准关键，针对敌人薄弱处出手，这种雾蒙蒙的东西，电火一类最管用。用的时候也不要一味扔，看准时机找准方式，不然再多再厉害的符，也只是废品。”

闻清疏呆愣着点了下头，被余盈拉着走上前。

“她一直想见你，但是不敢，现在终于见到，心里还慌着呢！”余盈浅笑道。

闻月章看着余盈，欣慰道：“你长大了。”

“是啊。”余盈眉眼弯弯，“闻师兄。”

闻月章轻笑，没点破什么，重新望向闻清疏，无奈道：“我又不会吃了你，慌什么？”

“清疏，都过去了。”

不似初见时的嬉笑调侃之余带着几分冷厉，也不似丹阳酒宴上的决绝孤寂，更不似这些时日里时不时想起的残缺片段里的意气风发。时隔四月，身份转变心态转变，连这声音都平淡温和得有些陌生。

可闻清疏莫名酸了眼眶。

就好像这声音听过千万遍，早已烙入她骨髓。

闻清疏下意识唤道：“哥，我……”

她默然片刻，低下了头道：“我就是一时还没习惯。”

“别怕。”闻月章抚上闻清疏发顶，“你永远是我妹妹。”

（1）情者，性之质也。——《荀子·正名》

（2）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说文解字》

关于性情在《说文解字》中提到，“情，人之阴气有欲者”，“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讲人的内心有所欲求的隐性动力是情，人身上善良本能的显性表现是欲。

欲求为情，本能为欲，这个说法我觉得还蛮有意思，情不加以克制便成了贪欲，善良本能是天生有之，这倒契合“人之初，性本善”的观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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