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月章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再睁眼时,他回到了曾经最熟悉的地方。
春风送暖,阳光明媚,院中新芽冒出,嫩柳初长。
闻府内,小闻月章坐在陈婉林腿上,手中握着一块玉石,笑盈盈瞅着眼前的沙盘。
闻重在一旁看着逗乐的母子二人,满面春风。
引气入体是符修入门之道,纵观仙门,十岁前引气入体之人屈指可数,而自家长子如今不过五岁,前些时日便已引气入体,一连几日他都甚是欢喜。
“阿月,你看这里。”闻重指着沙盘,温声道:“以后这些都会是你的,你要守护好他们,知道吗?”
小闻月章其实懂得不多,只知道那是自家的东西,听了闻重的话也不知道拒绝,瞪着亮莹莹的眼睛,嘴角漾起笑,用力点头应道:“好!”
陈婉林笑开了花。
另一边,闻丰予刚被人引到屋内,瞧见这一幕,他闷不作响停在原地,两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袍子,一张脸肉眼可见的难看。
只是座上两人注意力都在另一人身上,迟迟没有发现,最先注意到的闻月章歪了歪脑袋,伸长了手喊道:“弟、弟弟。”
闻重这才看到自家小儿子来了,站起身弯下腰问:“小予,爹爹抱好不好?”
闻丰予嘟着嘴,似是在犹豫,最终还是没挡住诱惑,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勾住闻重。
闻重憋不住笑,却又顾忌着闻丰予的面子,不敢真的笑太过,将人抱起后一下抛了起来:“飞咯!飞咯!”
小闻丰予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便乐不思蜀,将烦心事全数抛在了脑后。闻月章就在陈婉林怀中望着两人,两手止不住地拍,嘴里咿咿呀呀的。
几个月后,闻月章和闻丰予陪同陈婉林等在后院。
皓月当空,夏夜风一阵一阵的吹,他有些冷,伸手拽了拽陈婉林衣袖:“阿娘,阿爹怎么还不回来啊?”
陈婉林低下身子轻轻捏过他脸,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问道:“阿月是不是冷了?要回去吗?”
闻月章扭扭头,眼睛蓦地一亮,踮起脚挥手,高声唤道:“阿爹!”
闻重从后方走来,本还垂着头,像是在琢磨事,见母子三人等在这里,赶忙收了心神上前。
“你们怎么还在这等着?”
陈婉林牵过他手放自己掌心捂了捂,“闲来无事,再者,他们也想你了。”
闻重一笑,带着些责怪道:“以后别等了,那边忙。他们两个还小,别在这冻着了。”
谁料话音刚落,就听自家儿子开了口。
“爹,我们不冷!看到阿爹回来,一点也不冷!”
闻重蹲下身,亲昵蹭着闻月章的额头,哄道:“好,我们阿月不冷。”
他拉过闷不吭声的闻丰予,一手一个抱进怀中。
“几日不见,想爹了吗?”
“想!”闻月章脱口而出。
闻丰予瞥了他一眼,不甘落后,跟着嘟囔道:“想。”
闻重弯唇一笑,眉间的疲倦阴郁之气悄然退去,伸手在两人头上摸了摸。
“阿爹,你每天在忙什么啊?”闻月章软着声音问。
闻重不在,陈婉林时常会担心,虽然在两个孩子面前从没表露过什么,但小闻月章几次偷偷看到母亲房里的灯明到深夜,似乎早早就知道了母亲掩藏的心思。
他年纪还小,不明白为什么闻重为何总是不在家,每每回来都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只能追着人问。
闻重抱起两个孩子朝前走去,温声回道:“阿爹要照顾很多人。”
“阿月知道吗,这个大院子,还有外面很多人,都是依赖我们家生活下去的,阿爹是这里的主人,受他们尊敬,也必须照顾好他们,给他们依靠。”
“啊?”
闻重轻笑,“阿月现在还不明白,以后长大了就知道了。”
“嗯!”闻月章虽没听懂,却抱紧了闻重的脖子点头应下,像是承诺一样,说道:“我长大了,也会和阿爹一样,保护他们,保护所有人!”
闻重笑得越发欢畅,陈婉林也掩口失笑,似是无奈似是欣慰地轻手拍在他额头。
“好,好阿月,你以后一定比爹强。”
闻月章眼神转了一圈,嘀咕道:“那……阿爹是不是可以多留下陪陪我们,你看你不在,阿娘都瘦了!这个叫那什么……相思害人!对,相思害人!”
闻重一顿,回看陈婉林,被她嗔了一眼。
“小孩子胡说什么?”
“没胡说!”闻月章当即反驳。他转过头,满是自信地问:“弟弟你说,阿娘是不是瘦了?”
闻丰予本来还低着头,听到这话一愣,也没反应过来,抬起脸,不明所以道:“没有啊,阿娘挺好的啊。”
闻重不禁朗声大笑。
闻月章一噎,一头栽在闻重身上不肯再抬,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好了好了,”眼瞧自家儿子快要在自己肩膀上挖个洞缩下去,闻重大发慈悲地收住笑意,道:“阿爹以后多留下陪你们好不好?”
闻月章这才抬头,眼睛都放了光:“真的?”
“真的。”
“好!”
闻月章满意地抱住闻重脖子,贴着人道:“最喜欢阿爹了。”
嘴上这么说,可闻重还是没做到。
再后来,两年转瞬即逝,七岁的闻月章从廊下跑过,带起阵阵微风,后边跟着他跑的二长老摸着胡子,笑眯眯喊道:“阿月,慢点,别绊到了,慢点!”
闻月章恍若未闻,自顾自跑进院中,看到坐在花藤下对弈的闻重和陈婉林,径直扑进闻重怀里,拽着人袖子粲然一笑。
“阿爹!”
闻重被打断了思路也没生气,放下棋子将他抱起,温声问道:“怎么了?”
闻月章将手中攥着的东西献宝一样呈给闻重看:“阿爹,我画的!”
闻重接过只看了一眼,嘴角的笑容便是一僵。
是张黄纸,上边歪歪扭扭的笔画不甚好看,因着一路被人攥着,整张纸也已经皱巴巴的不成形状,可仔细查之气息,便能发现这是一张符,效果不见得多好,却的的确确是张完整且能用的符。
见他神色不对,陈婉林狐疑着坐近了,问:“怎么了?这是什么?”
闻重却忽而大笑,将闻月章抱起一连抛了几下,甚至没顾得上答陈婉林的话。
陈婉林愈加不解。
跟上来的二长老看到两人,缓步上前,解释道:“夫人,阿月画的符。”
陈婉林一怔。
“好啊!好啊!”闻重大喜过望,终于回了神,侧头对着两人说:“我们阿月今年不过七岁便能独自成符,纵观古今也无人能及,日后必是仙门第一人!”
闻月章眯眼一笑,比划着手道:“我以后也要做阿爹这样的大人物,要救好多好多人,要当仙门的大英雄!”
“好好好,我们阿月啊,日后肯定是仙门的大英雄,爹娘就盼着以后沾你的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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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年夏,百花正盛,风阵阵而过,闻家满院弥漫着花香。
正厅处,闻月章跪在地上,高举双手。
闻重拿过早就备好的魂珠,亲自系在他左手腕处,一张符贴在其上瞬时即燃,没留下任何残灰。
闻重站直身子,抬高声音一字一句道:“闻家四十一代长子闻月章,年十岁,乙未年六月廿四授魂珠,正式入符师谱,愿汝今后克己尽责,持身守正,不忘宗门重任。”
“是,闻月章铭记于心。”
仙门有一名册名符师谱,其上所记皆是有名有姓的符修,只有入了符师谱才算真正成为仙门符修。
闻月章很是高兴,这离他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走出正厅,闻月章三步两步拐回自己院中,眼睛却始终没从腕间魂珠上离开。
血红色的珠子妖冶异常,伴着金色曲水纹盘绕,像浮动的金龙一样,很是好看,比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奇珍异宝都要漂亮。
才到门外,忽闻一阵声响,他停下脚步,循着声音趴到隔壁门口朝里看。
闻丰予正在院内练剑,见他探头,反手收了剑负在身后,扬声问:“你怎么来了?”
闻月章推开门跨入院中,“路过啊,小予,你这剑练得不错嘛,那几下,呵,哈!”他比划着赞道:“真厉害。”
闻丰予白他一眼,看到他腕边珠子,冷哼一声背过身,“你走吧,我还要练剑。”
闻月章笑容微敛,将手背在身后,微微一笑:“那我不打扰了,你继续。”
走出门后,闻月章不由得轻叹一声,甩了甩脑袋,当作无事发生回了自己房中。
推门而入,转瞬便是五年后中秋,他在藏书阁翻阅典籍,临笔做批注,写下自己的见解。
不知坐了多久,他一手按上脖子,抬目环视着空大的藏书阁出神。
十六年前他们家藏书阁曾起过一场大火,阁中藏书半数被毁,余下的也大多都不完整,他这些年和二长老探讨多次,勉勉强强复原了一些,只是依然不及当年。
夕阳渐垂,闻月章放下手中的书走出,一眼撞进等在门外的陈婉林眸中。
“阿月,累了吧?”
“今日是中秋,你最喜欢热闹,去外面转转吧。”她满眼心疼,扫了眼后方黑漆漆的屋子,劝道:“别整日闷在这,也出去看看,散散心。”
“阿娘,我不累。”闻月章挽上她臂,“这典籍还有很多残页,老这么空着也不是个办法,我闲着没事,多来几次也无妨。”
陈婉林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问:“马上要去玉泽了,准备好了吗?”
“放心吧娘,你都问过好几次了。”
搀着她走到小花园,迎面撞见一人,闻月章脱口喊道:“阿爹!”
闻重走近了温柔地看着两人,拉过陈婉林,“好了,你也别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的,阿月长大了,做什么他心里有数。”
“是啊,我长大了嘛!”闻月章附和道。
陈婉林没好气地白了闻重一眼。
闻重熟视无睹,偏过视线对闻月章道:“出去玩吧,还有几天便要离家了,趁这个空当再出去看看。”
“好。”闻月章轻声应下,跟两人招了招手,转身离去。
他大步流星穿过长廊,越过小院,红袍飘荡掀起阵阵清风,回到屋子内还未歇半刻,拿上几张银票便出了门。
中秋之夜,兰溪人声鼎沸,处处灯火通明。
只是这样的热闹,闻月章却未曾多看,略过风月场,翻过长绣坊,没有去最爱的不尽欲,也没有驻足放清阁,一路向北到了一座酒楼,进入其中径直找到早就约好的人,交了银子转身又离开。
七拐八绕,他窜入一道旧巷,终于停了脚步,挨家挨户敲门,将手中的东西送出。
兰溪虽繁华,却也不是每家每户都过得好,这巷子里住的便都是贫苦百姓,逢上荒年温饱都是个问题,他偶然得知,便上了心,时常过来送点东西。
这里的人都认识他,见他来了纷纷笑着开口。
“小少主中秋喜乐。”
“小少主中秋安康。”
闻月章一一回过,走到最尽头的门前敲了两下,待门打开后冲着来人一笑:“阿秀,奶奶睡了吗?”
小阿秀让开位置,糯糯回道:“没呢,闻哥哥,奶奶说你一定会来,她要等着你呐。”
闻月章浅笑,进了屋子便看到奶奶坐在门下,手心宝贝地捧着个精致的小瓶子。
“是阿闻吗?”
“是我,奶奶。”闻月章将手中最后一个盒子放下,走上前蹲在奶奶身前,“一月不见,奶奶身体可还好?”
“都好,都好。”奶奶眼睛不大好,眯起仔细瞧了半晌,也没看出个人影,却仍是很高兴,扬起的嘴角自他进门起便没落下。
阿秀将盒子掀开,拿起一块糕点心满意足地坐在旁边,荡着两条腿,吃得腮帮子鼓起,像是西街小摊处捏的瓷人。
闻月章轻笑出声,接着被人拍了下手。看着递到面前的瓶子,闻月章一顿:“奶奶,这是?”
“你年年都来,每次都带一堆东西,我知道那些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白收这么些年,老婆子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家中贫寒,没什么可送的,这是我自己做的香花粉,加了味安神香在里边。”她摸索着抚上闻月章的手,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叮嘱道:“奶奶知道你马上要出远门了,咱们兰溪的香花粉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闻不到,就给你备了这些,念家的时候、心烦的时候熏上一点,能平火气。也不用挂念我们,安心做你的事,我们都好好的,等你回来。”
“好。”闻月章闷头将东西接过,陪奶奶说了会儿话又留下一袋碎银子,随后才离开。
事已办完,闻月章送了心,沿街一路走。
路旁人潮不息,欢声笑语,浠水上千盏似星,重重影影,泻了一江月色。
回望身后的兰溪,闻月章方才有些低的嘴角漾开笑容。
这样的万家灯火,虽不完满,但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