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伊这回入宫没有唤上赤红霄。
她出发动身的时候心里知晓,这事儿就算唤上了赤红霄也无用。而赤红霄本身亦有门派与镖局的事情要忙,就算她乐意,她也不忍她几次三番都因为她而舍下要紧事。
沈婳伊按老规矩来到翰林学士沈云鸿的府上时,负责接待她的下人仍是那几个,每一个她都记得面熟了。
而每回不论她打扮得有多仔细,那些接待她的下人仍是会往上添、往上换,横竖不能丢了进宫见贵人时的体面。
沈婳伊木然地由着她们摆弄,心中的清醒却仿佛让她生出了重量,由茫然在水中沉浮的落花,变为生了根的草木。
而她实打实所踩踏的地都算是土,不论去往何处,只要她的双脚还落着地,只要她心间想要生根的执念仍然在。在哪儿她都能定下来,都能不随波逐流,哪怕是两脚踏进了宫里。
沈婳伊定了心神之后,脑中也盘算了无数遍她见到太子时的说辞,是要咬死不认,还是以认罪的姿态前去,求他网开一面。思来想去,她终究明白这事儿本不是她说了算。
这事无关于她,只关于太子愿意想多深,要以此闹到何种地步。他的心里也许早就有打算了,而她不过是去听命的。
因此不该是她盘算着要如何自处,而是她该用眼质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沈婳伊入宫之后,这回倒没有弯弯绕绕、左等右等的阵仗了。太子妃一见了她,就连寒暄话都没同她说几句,便把她领去了太子的书房内。
把她带到地方后,太子妃殿下很识相地便领人退下了。
圣上是大掌柜,太子是大掌柜底下管事的,太子妃是更下头管事的伙计。沈婳伊心里忽然想起了赤红霄上次的调侃话。
大掌柜、小掌柜、管事的伙计。而今日她在这其中该算什么?她能算上这商铺里的一个小伙计吗,太子是以商铺的由头唤她来的吗?
沈婳伊忽然很想抬眼质问他缘由,但终究是没敢抬头。他身上伴着的那只名为权势的巨兽,压得她不能抬头去看他,不可凑近他。
她没有抬头,他也没说话。
时间就这般艰涩地流动着,他不开口示意,沈婳伊忽然连问都不知该如何问了,只能低头听他慢条斯理地在翻动书页,似是在忙。
书房内的冷气与熏香气丝丝缕缕地萦绕过来,顺着呼吸钻进她的心肺。
沁着冷意的香,沉静又异样,闻多了便觉得那冷香有重量,压得她逐渐不能喘息。
而她的身体比她所想的还不争气,还没候上一会儿,沈婳伊就被这份难以推拒的压抑挤压到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
等她回过神来时,顶上却传来太子殿下的冷哼声,紧接着是他压下来的话:
“既然跪不了这么久,又何必要耍倔脾气硬撑着。”
他这话嘲讽之余竟像是在高傲地骂人,沈婳伊心里恼怒,只得抬头回了一句:“殿下心知肚明。”
她忽然很想气恼地用双眼瞪他,但她知晓自己的那点拙劣演技藏不住情绪,目光再怎么落也不能落在他身上。
“我看你倒是有点脾气了。”
沈婳伊气得牙根痒痒,索性都不想等他松口了。她直接无所顾虑地站了起来,用手揉了揉已经跪麻木的膝盖。
“你好大的胆子。”
“反正要杀要剐全凭殿下,小女不过是跪累了起来揉揉腿而已。
殿下若有心要让小女死,小女就算把骨头跪没了也不能左右君意。若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死前把膝盖挺直了死,倒也死得舒坦。”
“沈娘子,本宫还以为你此回来,应当是要羞愧至死了。”太子一面说,一面还把手中的书册合上了,在她眼前晃了一晃。
“沈娘子难得随长姐入回宫,就让宫人传起了这样的话本子。沈娘子倒是有雅兴的,闲暇时爱看这种东西。”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轻佻与嘲讽,好似在与人玩笑。
她入宫以来的身份一直都是太子妃的堂妹。这书房内还有不少宫人,他们之间的称呼也得注意一番。
沈婳伊看他当下没有兴师问罪的阵仗,口气亦放得轻巧了些:
“此书不是小女的,是小女管下无方,让身边的奴婢无意间传了这话本子出去。小女一贯是个不懂风趣的人,自然没有这雅兴。”
沈婳伊说下最后一句话时,眼睛倒是对上了太子。
她的话虽未点明,但眼神似乎早就笃定了。笃定有那闲情雅致的不是她,而是方才在翻看话本子打趣儿的他。
太子听了她的话后却忽然恼极,起身离座时恨恨地把那本《宫春记》丢到她跟前,脱口怒斥道:
“沈娘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下传这种话本出去,让众人皆知这里头的东宫做出诸多混账事,这是在暗讽本宫吗!你当真以为本宫清算不了你!”
若是寻常时候,沈婳伊自是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震怒吓到发抖。但她正大脑空白之时,发现愤而离座的太子竟不知何时早迈步往她这里走来。
这种时候还不让人把她拉出东宫发落了,竟还抬步凑上来。而这话本子本就只写谈情说爱,无意暗指朝堂大事。
沈婳伊寻不出太子可气恼的缘由,略微恍神之后只猜出了他没准就是想强词夺理吓吓她。他似乎乐得要跟逗猫一样看她因害怕而颤抖的模样。
沈婳伊心里一派无语,只能站直身子低下头,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殿下要怎么办?”
太子见她无动于衷,居然直接上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本宫看你心里对这话本是有意的很。你既有意,本宫大可直接成全你!”
太子扭头对周遭的宫人发令道:“全都给本宫退下!”
沈婳伊被他这无缘由的阵仗惊到,又见他拉住自己后只把自己往角落拽。沈婳伊本想压抑住的那点情绪是再也不想藏了,她直接发话道:
“殿下自重!卑职的心意上次已说得明明白白。君无戏言,除非殿下丝毫不在乎情谊,誓要与卑职恩断义绝!”
她的话说得掷地有声,洪亮的同时并不激动。书房里的一众宫人早已退下,太子把她拉去了角落的桌案旁后,却是松开了手,兀自落了座。
他的脸色再度正经了起来,从容镇静地答道:
“本宫有正经事需要同沈坊主私下谈,才故作此态罢了。沈坊主是不是多想了,是觉得本宫方才有意要轻薄于你吗?”
沈婳伊没有回话,只是怒气沸腾地直视着他,那眼神中分明有指责的意味。指责他无理取闹,指责他待人如逗猫狗,指责他明知故问、强词夺理。
太子被她这眼神瞪得不自在,一时恍神下居然下意识解释了起来:
“本宫不过是想找个由头打发宫人,以及试试这话本究竟是不是沈坊主的而已,沈坊主真不知这里头写了什么?”
“既要寻由头做戏,那殿下是觉得,无缘无故,以随意逗弄卑职来做戏的法子稳妥且有趣是吗?”
沈婳伊红了眼眶,作出怒极而悲的模样:“卑职自打在殿下身边效力以来,就没有任何一件职分之内的事不尽心尽力。
卑职鞠躬尽瘁侍殿下如君,殿下又待卑职算什么。殿下因卑职是一介女流,便耍起身为储君与男子的风流,无事便能拿卑职取乐是吗?”
“殿下事先半字不透露,就兀自做下失礼之事。卑职惶恐,殿下还得反讽是卑职多想……殿下……错付臣这一片忠亮之心……”
“罢了沈坊主,是本宫方才失礼。”
太子见她说得恳切,湿红了的眼眶似乎要落下泪来,只得蛮甩下句话安慰她。沈婳伊顺势揩了揩眼角,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只是哽咽着叹息。
“事出突然,便想了此方法而已。本宫还以为沈坊主不会介怀这些,毕竟沈坊主之前入宫见本宫时,所说所做的与其说是臣子对君王,都不如说是女子在同男子说话。”
沈婳伊复又悲叹下一口气:
“卑职扮着太子妃殿下小妹的身份,在人前若不这般对殿下说话,还能如何说。殿下若觉得是卑职拿捏失度,才落人口舌,那卑职今后不再这般说便是了。”
“也别再不说。”
她没回话,太子只得复又补上了一句:“今后定无下次了,沈坊主。”
沈婳伊只能无奈地纾解开心中那点情绪。她尚在顺气时,太子见她没反应,还以为她仍在气恼。
他也复叹了口气,几乎是无奈地唤她道:“婳伊……”
沈婳伊吃了一惊,别过脸只是杏眼圆睁地瞪着他。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往其中放了道冰冷的石壁,分明是想硬生生地隔开他。
太子像是拿住了她的不悦似的,云淡风轻地笑着:“若不想我再这样喊,那就别干愣着不理人。”
沈婳伊内心几乎想翻他白眼。若是寻常人,她只怕早就甩下他走了,懒得再与他辩白。但毕竟是在宫里,怎样都得顺他这东地主一道。
沈婳伊转过了身子,只是低头没瞧他。太子拾了之前的话头,饶有趣味地同她说道:
“沈坊主真是表现得一概不知,是真不知这话本里写了什么?”
“殿下比卑职更心知肚明。”
“想来是不知道,你不如拾起来看看,便知道本宫方才为何要这般试你。本宫对此可还有话问沈坊主呢。”
沈婳伊心中虽不情愿,但又不好拂他的意愿,只能捡起地上的那本《宫春记》。那《宫春记》的开头便以香艳事为饵,写得极抓人眼球。
沈婳伊才扫了第一行,便是那女主角儿沈莹莹抽泣地说道:太子殿下,这……这是书房,你别这样……
沈婳伊目光一凌,只能强作镇定:
“我手下的女娘往日便喜好看这些风月情爱以作消遣。现如今这类话本数不胜数,是她事先不知晓其中详细,此书恰又被宫女们偷偷调换,因而才弄出这般误会。
卑职御下无方,让殿下看笑话了。巧合而已,无一是真。”
她镇定自若的回答亦让太子板正了脸色,她只听他从口中幽幽吐露道:“好个无一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