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姐姐!我回来了!”
盛夏的夜晚燥热且少有湿露。
天幕中的一轮弦月细如银针,弯了勾,细微的,孱弱的,勾着天边几颗稀疏的星,一派难成热闹的寂寥惨淡样儿。
四下已经足够静了,任何一声突然的动静都能响亮得让人心悸。正在聚精会神的王好好被绯云这嗓子吓了一跳,整个身子都下意识抖了起来。
她还未说话,林绯云就已经看出了她的异样。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俏皮道;“对不起啊好好姐姐,我没想到我随便吼的一嗓子居然这么大声,吓到你了。”
“七月是孝亲月,十五又是中元节。这阵子大家都忌讳夜游呢,现如今入了夜街上都没什么人,你怎么拖到这么晚才回来……”
“还不是那卖香火纸钱的掌柜拖我时辰!他说我们这个时候才来置办纸钱太晚了,他店里的货早被人预定光了。新货正在来的路上,我若要买,只能等等,所以……”
林绯云说到末尾处,见王好好一脸严肃,那双眼只差没又像看死鱼一样看着她。她心知自己的这点借口说辞压根没瞒住她,只得吐露起了实话;
“好好姐姐,我寻思那新货既然是要等,那一时半会儿又等不到,我便想着先去附近逛逛,正好我是头一回来东安呢,我一没忍住,就逛久了……”
“我也不是不让你去玩。只是你一个小姑娘家的,独身一人在街上逛到这么晚回来,岂能让人安心。”
绯云听罢不服气地抢白道;“我看起来已经不像小姑娘家了!我长得快,马上都要有好好姐姐高了!黑灯瞎火走在路上看我背影,他们岂能看出我是小姑娘?”
“就算是妇人家,但大晚上回来晚了,也让人担心……”
“好好姐姐,你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林绯云见王好好不为所动,索性同她耍起了小姑娘家的皮赖,挨在她身边俏皮道;
“你自己不也天南地北不分时辰到处走?你怎么都不觉得你自己不安全?
你给我用来防身的银针飞镖我时刻都带着呢,我腰间还挂着同济堂的腰牌,江湖上谁敢轻易招惹我?
就算是碰见江湖外的歹民,但顺天府在天子脚下治安那样好,怎会横空出了我应付不了的歹人?”
“好好姐姐你放心,我做事一向不让你操心的,我办什么事都有分寸。你别拉着张脸嘛好好姐姐……”
“不准撒娇,再撒娇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王好好一脸别扭地甩开了林绯云拉着她欲求情讨饶的手。
绯云是个会瞧脸色的,马上见好就收,把话题转向了别处;
“好好姐姐,你方才在看什么呀。聚精会神的,我一喊你都把你吓一跳。”
“风满楼那儿寄来的信件。我近日打算在淮安府那儿开设同济堂在南直隶的第一所医馆。
我怕摸不准当地情况,派弟子去探查民情时,还拜托风满楼去帮我调查了一番这附近的武林门派是否太平。”
“那婳伊姐姐回信给你了?”
“嗯。南直隶许多州府沿海,海运亨通的同时商贸又频繁,朝廷一向盯得严实。
南直隶那儿大的门派虽没有多少,但其间的中小门派却数不胜数,关系错综复杂。我也怕初来乍到误掺进什么浑水里,才让风满楼帮我调查一番。”
“那调查的结果怎么样?”
“那些中小门派看似面上风平浪静,但是……”王好好提及此处不自觉眉头紧锁。
“他们之中有许多都同斩青盟开始往来了。”
“斩青盟?就是婳伊姐姐和红霄姐姐都在里头的那个斩青盟吗?”
“对,虽说是以斩青盟的名义,但是这其间的动作都是为首的昌龙门在领头。
剑虹门和风满楼在斩青盟内虽挂了个名号,但许多决策他们却都不曾参与……别说是我胞姐担心,我看了也觉蹊跷。”
王好好对着沈婳伊寄来的信件愁眉不展。
斩青盟在一举瓜分了江湖上曾如日中天的青刀门后就声名大噪,尽管里头的金武门已经覆灭,但斩青盟在江湖上仍是不输声势。
中小门派自觉势弱,想投诚依靠到大门派这件事本无可厚非,但是斩青盟的手伸得太长了。
北直隶和旧为大梁都城的直隶现如今已经不能喂饱斩青盟的胃口,他们的手早就拐去了南直隶。
南直隶长久以来并不是中原的政权重心,人丁与财政也远不如北直隶,其间江湖中的大门派则更是屈指可数。
但近数百年随着造船业的发达,海运亨通后,南直隶紧跟着富庶起来,很快便被朝廷盯了个严实。
现如今南直隶的富庶程度早超北直隶。越是富庶的地方,百姓在不愁生计的情况下更不会想着往武籍里凑。
南直隶的大门派本就少,中小门派大多又不成气候,这对武人来说并不是施展拳脚的好地方。
斩青盟忽然间这样热络地往里凑又有何意?虽挂着斩青盟的名号,但王好好很明白这主要还是昌龙门的授意。
而昌龙门打着盟主的名号做下这件事时,甚至根本就没通知过作为盟友的剑虹门和风满楼。
就算是出于这点事上,也难免让沈婳伊不安气恼。
王好好隐隐感觉这其中正有暗流涌动,风雨欲来,心也随着沉到了谷底。
绯云听完她的担忧后不以为意,只笑着安慰她道;
“没事的。红霄姐姐和婳伊姐姐那么厉害,真出了事她们肯定有办法对付的。况且我们同济堂一向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从不掺和江湖纷争。江湖上的事情闹得再大,也波及不到我们呀。”
林绯云的话说到了王好好心坎里。她舒下一口气,任着绯云把话题转向了别处;
“好好姐姐,你先看看我买的这些纸钱够不够。中元节要来了,我今天去集市的时候听到了好多关于鬼神的稀奇故事呢,你敢不敢听?”
“我今天听到个新说法是七月里鬼门大开,八字弱的人夜游上街会把冤鬼招进门。那些鬼会以生前冤死的面目出现,撞进门来……”
绯云是个胆大且喜好志怪之谈的小姑娘。她正讲得津津有味时,半掩的医馆大门那儿突然便撞进来了个浑身血迹、面容模糊的黑衣男子,把绯云吓得失声惊叫起来。
王好好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
她奋力以极快的速度冷静了下来,在那黑衣男子伸手欲往医馆里攀爬时,看出了那是个伤势严重的活人。
“绯云,这是活人,把杜衡叫起来,一起帮忙把他扛进去。”
王好好冷静自若的声音一下子镇住了林绯云不安的心神,她赶忙溜去后院叫起了已经熄灯休息的杜衡。
几人费了一番功夫,才把那名身受重伤的男子扛进了医馆大堂内供病人临时歇息的木榻上。
“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把人伤得这样重……”杜衡端来热水后不住感慨着。
王好好在热水盆中拧干了汗巾,小心地替他擦去了脸上血迹。
那男子瞧来面生,年纪估约三十上下。他一直张口嘤嘤呜呜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音。
王好好按住他的下巴,借着灯火的光源细眼一瞧时,心中的猜测纷纷落了地。这名男子的舌头早已被拔去了,所以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好姐姐,治外伤的药膏和布条我都找来了。”
王好好侧目回头,见林绯云伸手递药的同时眼睛都不敢多看那男子一眼,也知晓她心里害怕;
“好的,你下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和杜衡就行。”
“没、没事的好好姐姐!我、我大不了就在旁边站着也行,就当是练胆子!”林绯云豪言壮志了起来。
救人的事一向刻不容缓,王好好和杜衡没一会儿就忙碌了起来。
浓重的血腥味在燥热的夏夜中催逼得人几乎要作呕,王好好的衣袖和双手满是那男子的血迹,但她的动作依旧没停。
绯云站在她身侧,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子身上生出的镇定与从容是种力量,强大到让她叹服。
她的个子已经窜得足够快了,再过几年就可以超过她。但在世间万千事面前,她还有许多勇气与决意都匮乏着,远不如她广博。
绯云的心思正在心间流转时,暗夜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很快便停在了医馆附近。
大梁立朝以来,宵禁相比于前朝抓得并不太严,亥时之后才是宵禁时分。眼下亥时已要临近了,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街,多少让人生疑。
医馆内的众人正在狐疑时,医馆的大门已经被一队人马推开。那队人的腰间皆配着刀剑,一个个瞧来凶神恶煞,但衣衫却统一齐整。
王好好认得那些人身上的衣衫,那是昌龙门门下弟子的服饰。
自金武门被朝廷清算后,金武门在东安的武馆就已被昌龙门接管而走。他们在东安肆意招摇到让人咋舌。
王好好虽隐隐觉得不对,但又实在摸不透他们能这般肆意招摇的缘由。在木榻上休息的男子见昌龙门的人来了,惊恐之下全身都在奋力挣扎。
王好好赶忙让杜衡稳住了他,而那队人马中很快便走来一位面熟之人。王好好认出了她来,而她也一样认出了她。
杨红菲见她错愕,眼中倒蓄了几分玩味,盯着王好好身旁的黑衣男子道;
“我就猜到你会跑到同济堂的医馆里藏身。以为到了同济堂我就拿不住你了吗?我告诉你,就算是同济堂的堂主来了,她也依旧奈何不了我杨红菲。”
杨红菲的张扬实在惹人厌烦,王好好的心中蹦出丝丝不悦的情绪。她冷眼看着她,口中几乎是在质问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想当着我的面在同济堂的医馆里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