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姐,这阵子真是麻烦你了,不仅叫你费了额外的心思写诗,还辛苦你来来回回地往梅香坊里跑。”
沈婳伊对着高嫱递给她的诗词文稿,眉目间流露着难掩的舒心赞叹之意。她为纱罗写诗的盘算已了,对往日里低调稳妥的高嫱不免多生了几分好感。
“之前是我疏漏了,没想到高小姐竟有这般好的诗才,早知如此就该提前寻你才是……”
高嫱见沈婳伊脸上遍是喜色,悬着的心思也安定了下来:“此事于我不过举手之劳,能为沈大人增添助益就好。”
“高小姐,你说话真是太客气了。这阵子我不便去锦绣楼,本想着你曾是士家小姐,贸然让你来乐坊这种风月之地过于冒犯。我原想着我们要不换个地方相聚,但好在你不介意这些……”
沈婳伊说到这儿不由得心下动容,一连想起这几日她挂心着的隐忧。
每年七月二十是圣上的生辰,圣上生辰一至,便是民间过万寿节的时候。
大梁毕竟是梁家天下,天子的生辰举国同庆,阵仗颇大,让万寿节早同元旦与冬至一齐并成为了民间的三大节。
万寿节临近,沈婳伊便想到端王估计也要从封地赶回来庆生。端王在京城的府邸和她开设的锦绣楼都在澄清坊内,之前她为了吊住端王,二人没少在锦绣楼相聚。
之后她替太子摆了端王一道,端王若怀恨在心想要秋后算账,乐坊司动不来,但动一个小小的锦绣楼却是轻而易举。
现如今沈婳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生意上,自然是见不得这种事。
正好前几日她手下的探子来报,端王这几日已到京城。冤家既然要相聚,作为下位者,她定得做好万全打算。
因此她不但装着把锦绣楼面上的生意转卖给了他人,这几日更是人都不往澄清坊那儿凑,省得被他捏住把柄。
高嫱见她担忧自己会介意来乐坊,亦从容沉稳地解释着:
“沈大人之前不也是清白人家里的女儿,您都不介意,我如今又介意什么。我早就没什么妇道孝道要守了,我们皆是为生计奔忙自食其力的人,何需管他人流言蜚语。”
“高小姐能有这般豁达心思,真是让人不容小觑。”
沈婳伊赞赏之余收好诗稿,招呼着她吃了些茶水点心:“高小姐这次费尽心思替我写诗,对应的酬劳我自是不会少你的。”
“沈大人,我高嫱不是贪慕银钱之人,写诗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沈大人若有心想答谢我,不如赏小女一个机会。”
高嫱说到正经处,人也离座,在沈婳伊跟前要行跪拜大礼。沈婳伊被她这阵仗吓了一跳,赶忙正色地搀扶起她道:“高小姐这是何意?”
“沈大人,小女知道乐坊司只是面上名声不好听,私下里干的都是为朝堂刺探情报的正经事。这几次我来梅香坊时已经知晓了,乐坊司只收能人,并不在乎男女之分。”
“沈大人身为女子都能为自己谋得一官半职,小女也只想用自己的才干,为自己谋个可靠的生路。
沈大人若觉得我做事稳妥,不如赏小女一个机会。小女会用实事给自己谋出路,不会有意让沈大人偏袒于我……”
沈婳伊怅然地叹了口气:“高小姐,乐坊司如今是潭浑水散沙,你若要为自己谋出路,待在我的商铺里不也一样,何必要往里挤呢?”
“在商铺里做伙计,和在朝廷手下为自己谋官职,这二者岂能一样呢?难道沈大人是担忧我心思不定,日后会和梅香坊里的其她女子一样嫁人离开吗?”
高嫱见她没有应允的心思,只能为自己复又找补了许多话:“我现如今孤身一人,又被世俗男子伤透了心,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嫁人的心思了,我只想为自己谋活路。”
“沈大人,比起那些尚未出阁的女娘,我这样没有娘家与夫家的女子,才是最不会离开乐坊司的!沈大人不论担心谁坏规矩,也不用担心我……我是绝不会离开的……”
高嫱说得认真笃定,她的盼望在急切中被淬炼地明晃晃的,一双眼直勾勾地几乎要盯穿她。
她下定了决心,而沈婳伊却从她那不可撼动的决心中咀嚼中了一丝异味。她寻不出这一丝怪异究竟从何而来,只是下意识怔怔着:
“高小姐是真拿定了主意,不会嫁人离开了吗……”
“嫁什么人,我只巴不得之前弃我的夫君不得好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往嫁人的火炕里扑了!”
“说到你夫君,高小姐,你的夫君正是之前保定府知府家的公子陆阳修吧。天理报应,轮回不止,之前陆方明大人全家遇害时,他作为上门拜访的义子,也一同被害了。”
大理寺卿陆方明全家遇害的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其间死了多少人的消息早传遍了大街小巷,就算是深居于商铺后院的高嫱想来也已听闻。
沈婳伊看着低头沉思、整理面容的高嫱,口中呢喃着:“凶手的线索可就断在明照坊附近呢,高小姐知道吗?”
“这阵子我都听人说了,这都是他的报应罢了,他活该!”
“是啊,那陆公子可不凑巧,上门拜访时早不去晚不去,正好赶上陆家遇害的时候。想来一切都是天理轮回的报应……”
沈婳伊一边感慨着,一边审视着执意跪在她跟前的高嫱。高嫱嘴上虽说着愤慨话,但一双眼睛却没看着她,只是低头气恼着。
她听见她因愤怒而浊重起来的呼吸声,发觉她用来整理面容的手绢,在她手中只是被轻轻提着。
她并没有使很大的力气。口中虽在激动愤怒,身子却并不紧张,方才急切地想要盯穿她的眼睛,此刻在愤怒时居然敛了锋芒,没在看她。
这一切持续的时间很短。高嫱很快便把那双眼睛抬了起来,里头蓄了实打实的愤怒,拎在手中的手绢也很快被她收好。
她的身子又因为激动而紧绷起来,又有话想同她谈了。
沈婳伊在乐坊司待了这样长时间,一向知道聪明缜密的细作会如何事无巨细地伪装自己。没经过特殊训练的普通人,嘴上和脸上的神情可装,但一些微小的反应动作总会漏出马脚。
真正的细作没有反应时间,可她反应的时间太长了。
高嫱,想来她确实是正儿八经的士家小姐,并不是细作。
“高小姐既这般诚心,只是给个机会罢了,我也不是不能答应。”
沈婳伊动容之际,一双眉紧锁不展:“只是高小姐,有些话我也不愿瞒你。你别看如今乐坊司光复了,就觉得它一定能长久。
要不是因着这次大理寺卿的案子,圣上其实无意留我们。等这件案子尘埃落定后,也许乐坊司依旧会……”
“我是个实在人,自然也不会对高小姐说一半留一半。高小姐既然想求个安稳,不如还是在我的锦绣楼那儿挂个闲职,偶尔处理一些乐坊司的事吧。
乐坊司也许会不在,但锦绣楼却是我沈婳伊在一天,它便会留一天的东西。”
“沈大人愿意应允,小女感激不尽。”
“好了,快切莫跪着了。你既要入我们乐坊司,那也该知道我们乐坊司不兴一直行这样的大礼。”
沈婳伊笑靥如花地把她搀扶起来时,口中云淡风轻地补了一段:
“高小姐既来了几回梅香坊了,那自然也该知道入了我们乐坊司,今后就是一家姐妹了。既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当然要坦诚相待,这样才能齐心……”
沈婳伊说完之后寻了借口,很快便离开了厢房。她不是个精密的细作,她一向也不是。当年她师父早同她讲过她才能之所长不在于当细作,她是个演技差的人。
但好在她的这点浅薄演技,对于高手来说拙劣,对于一样演技浅薄且暗揣心思的高嫱来说,确实够用。
凶手的线索断在明照坊,但澄清坊却和明照坊相邻。
陆阳修公子想来运气确实不好,怎么就挑在凶案发生的那晚上门拜访。他死于武林人士之手,身上较之陆家其他人却伤痕累累,死状极惨。
想来那帮上门的武林人士里一定有人恨极了他,同高嫱一样恨他。
日子眨眼一晃便到了六月底,再过两日便入七月了。七月内虽有万寿节,但初七那日却是女娘们爱过的七夕。
乐坊内的姑娘多,难得碰到可一同对月赛巧的节日,姑娘们对此的兴趣可比对万寿节浓厚得多。
沈婳伊也想借七夕的喜气散散姑娘们之前攒下的惊惧与伤悲,因而早就为此筹备了起来。这天不过清晨破晓,她便起身想同碧纹一处去集市上亲自挑拣些过节之物了。
她兴致盎然下难得有了仔细打扮自己的心思。碧纹见她今日上街穿戴得齐整,就连妆容也是仔细描绘过的,也猜到她今日心情不错,还笑着同她打趣道:
“世人讲说拜佛的时候心诚则灵,依我看上街挑东西和拜佛是同一个理儿。小姐今日打扮得这般标致,心意那真是实打实的足,还怕添不到好东西吗?”
“借你吉言了,希望今天都能碰见好东西,正衬着我今天的打扮。”
两人言笑之余带人陆续添好了过节之物后,日头已高挂天际,正午时分临近。
沈婳伊耐不住燥热,提早让手下人把一应物什带回了乐坊后,带着碧纹在悦心楼内租了个厢房。
悦心楼茶楼的名号做得大,其下分店无数。大楼中央设有戏台,除了一应桌椅外,楼上还有雅致的厢房可探窗赏戏。悦心楼最有名的招牌并非茶水,而是一应的茶点甜品。
沈婳伊好吃甜食,路过悦心楼时忍不住就想在此歇脚。入了厢房后,店小二没一会儿便端来了茶水点心。二人没吃几口,就发现店小二上错了菜。
“真是的,我们点的明明是红豆馅儿的啊,他怎么给我们上了个芝麻的。”
“想来是店小二忙差了。罢了,我把这盘点心带下去让他换一份,顺带再点些点心上来。”
碧纹掩嘴笑道:“小姐,你也太馋嘴了吧,这些还不够你吃的?”
“我只是想多吃点新花样,吃不完的可以带回去分给姐妹们吃,我又不是一口气全吃了。”沈婳伊嘟囔了她一句,拎着那盘店小二上错的点心就下了楼去。
待沈婳伊在掌柜那儿交代好一切,复又上楼时,她不过才迈了一半的楼梯,就见店小二正从二楼走廊下来。
那店小二瞧见她,赶忙便陪了副笑脸,抱有歉意地说:“这位娘子,实在是不好意思,方才是我们忙疏忽了,忘记了你们在的那间厢房,其实早有主顾定了。
如今那主顾马上要来了,这位娘子若不介意,我们给你们换一间如何?您跟着小人去看看,换走廊右侧的第三间厢房怎样?”
沈婳伊听见这话,只能略带气恼地应承了下来。那店小二毕恭毕敬地把她带去了对应的厢房。那厢房门不过才打开,在她身旁的店小二便赶忙往她后背那儿猛推了一把。
沈婳伊下意识一阵踉跄,差点没整个人摔进房里。她直起身子刚想训斥那店小二时,便在厢房内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便装,在日光下微微对她侧过了面容,唇边冷笑道:
“许久不见呐,沈坊主。”
身后的房门早就被人关上了,沈婳伊的瞳孔顷刻间放大。她还未寻出话开口时,那人脸上的笑容却绽开了,是一汪池水里砸了个硕大的石子,一落水便有极大的波澜。
他砸进那池水里的石子几乎是砸在她脸上了。他看着她错愕的表情,脸上的笑意只深不浅:
“方才你在集市上晃的时候本王就瞧见你了。沈坊主,你仰仗着东宫,如今日子过得舒心得很吧。沈坊主能过上这般惬意的日子,有一份功劳不得算本王的吗?”
“端王殿下……”
沈婳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口中挤出了他的名号。时运不济,想来盛装上街并不同礼佛一样,心诚便都能迎来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