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凭借本分做事就能救乐坊司于水火,我们也不必走此险棋。”
陆怀秋拿过那个锦囊递到她眼前:“但如今已至这一步,不如主动出击,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沈婳伊伸手接过那个锦囊时,下意识地怔然发问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靖王殿下的私印。”
陆怀秋不紧不慢地解释着:“旁人也许难辨此真假,但圣上绝对记得清楚。”
“陆尚宫竟有靖王殿下的私印吗……”
“留了这样久,是时候让它派上用场了。沈娘子只要在平常做事的时候用靖王的私印往里头掺些手脚,必然会引起圣上注意。动了靖王这根隐刺,圣上不可能不上心留意的。”
陆怀秋解释完后,顺势笼住了沈婳伊的手,让那不起眼的锦囊稳稳当当地握在了沈婳伊的手心中:
“我只能帮沈娘子到这一步了,具体怎么做,接下来就得沈娘子自己斟酌了。魏师妹既然相信你有接管乐坊司的能耐,那想必沈娘子也不会让我失望。”
“多谢陆尚宫。”
沈婳伊答谢她的好意,不由得对她莞尔一笑:
“陆尚宫不愧是久居深宫的前辈,能知晓这样多的隐情,还愿这般助我。我本以为……”
“你本以为我今日就只是来找你兴师问罪,数落你不识时务的吗?”
陆怀秋缓和了一番自己严肃惯了的神色:
“我倒不至于这般刻薄,净逼女娘做舍己为人的事。太子殿下与圣上的关系毕竟微妙,我们又不是无路可走,只要最终能达成目的即可。”
“上回谈话,沈娘子那般护着底线,我便猜出沈娘子有这样的脾性。乐坊司眼下确实是个烂摊子,沈娘子若无这般的脾性,想来也不会接手了。”
沈婳伊尽力收敛起自己戒备严肃的护盾,同样缓和了神色对她笑道:
“陆师伯已官至尚宫,职位早在我这个乐坊司坊主之上,却还愿为乐坊司尽力。您也是一样有底线原则想护的人……”
她这话本是种顺势而提的肯定与宽慰,说前并未在心中仔细斟酌过。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见陆怀秋沉重的叹气声忽然坠了下来。
她错愕抬首,竟见陆怀秋的脸上遍是愁容。
她未曾藏好自己疑惑吃惊的神色,陆怀秋瞧见后,随即也背过了身去,分明是无意对此详谈:
“接下来的事沈娘子自己斟酌吧。之后若还有事,仍可去找朱师妹,让她告知于我。”
她冷淡的话语中有清晰的逐客之意。她既无心说,沈婳伊自然也不好追问。
她浅浅同陆怀秋道别之后,转身便回到了太子妃寝殿的侧房中。
沈婳伊回房后,也觉得此回入宫所需完成的大事已经落定。
与其在这遍是权贵的深宫中不断耗费心力,还不如早回乐坊同姐妹们相聚。因而才到隔天,沈婳伊便同太子妃殿下表明了去意。
太子妃知晓她要走,唤她相见时脸上还多有不舍。她拉过她的手时,口中还问道:
“小妹好容易才来一趟,怎么不多留几天。难不成是那日在青盈阁,小妹惹了殿下不悦吗?”
“在宫里逗留了数日,小妹手上估计早就累了一堆要事要处理了,还是尽快回去的好。”
她这番说辞并没有触动太子妃,她拉过沈婳伊的手,示意她坐在榻上时,压了声音悄声问道:
“那日在青盈阁,小妹想来定是同殿下发生了些别的事吧,不然怎么走得这般急?你若是真要与我交心,不如把那日的事实诚告诉我。”
她与太子之间的事本没有什么私密,说起来倒也容易。
沈婳伊不想让太子妃知晓太子殿下对她仍有情谊,以免多生旁枝,因而只把事说到太子殿下明白她已嫁人两次后就无了兴致,二人才没了后话。
当沈婳伊平静地把事情讲完后,太子妃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是有些惋惜萦绕其间:
“小妹啊,你怎么就那么实诚呢。你嫁了两位夫君的事,怎么就直说了,就是不说,也能行得通呀。”
她这突如其来的话反倒让沈婳伊疑惑了起来:“那不是相当于欺瞒储君了吗?小妹岂敢有这样大的胆子,届时若被发现了……”
“怎么可能会被发现呢。那些个男人看女人是否清白,不就只会看床上有没有落红吗。能添落红的法子那样多,小妹怎么就这样死板呢,本宫那日都特地把整个青盈阁给你们空出来了……”
沈婳伊在惊奇中瞪大了眼睛,一时都找不出话来回答她。
太子妃知晓她震惊,也轻叹了口气解释道:
“小妹虽嫁了两位夫君,但又不是不自爱的浪□□人,有何紧要?本宫看出来殿下有那个意思,心里也中意小妹,才顺水推了这人情。
反正殿下纳了那样多宫妇,就是顺带再多纳一个,能是什么难事?本宫只是想在宫里有个说话可心的人,因而才想着让你留下。”
她的心意昭然明朗,沈婳伊对她甜甜地笑了出来,摆出了闺中女儿的娇态打趣道:“所以说,还是太子妃姐姐更想留下我了?”
太子妃叹气以作回复,沈婳伊凑近她耳边说道:“长姐既然这样想留我,要是能不通过姐夫,直接留下我就好了。”
“本宫哪儿有那个法子越过殿下直接留下你啊。”
太子妃摆了摆手打消了她的念头:
“就是有法子,顶多也是收进来做个宫女,让你考个女官。但女官到了岁数都要被放出宫城,每日要忙的事情还那般多。倒不如留下来做个嫔妃,还能自在享享清闲,不是更好吗?”
沈婳伊赶忙摇头如拨浪鼓,生怕自己的拒意不够清晰:
“小妹可无福消受这份清闲。就是入宫做了嫔妃,且不说这位分如何,享这福的条件是得为皇家开枝散叶呀……”
“不怕长姐笑话我。小妹怕疼,平常就是被菜刀切到手都能疼哭出来,若是要生育,到时我怕不是得直接疼死在产床上。若是时运不好无福扛住,只怕也不能长久陪长姐了……”
她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心中的这点小九九后,也顺着这份亲昵抚上了太子妃隐现孕像的小腹上:
“长姐怀着龙子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妇人怀胎十月得忍多少辛苦呀。小妹出宫后,也定会为长姐向神佛祈福,希望长姐诸事顺遂。之后若还有机会入宫来,一定多陪长姐解闷……”
“唉,这阵子你我相熟以来,你对本宫的事几乎比对殿下的还上心。长姐心里都有数呢,只可惜你我无缘在宫中长伴。小妹走前,把本宫赏赐的这些心意带上吧。”
“多谢长姐。”
两人无关痛痒地拉扯了些姐妹私房话后,太子妃才勉强敛去了一派惜别色。沈婳伊在登上离宫的马车时心情异常舒惬。
今日的天色算不上好,燥热的同时又临骤雨。虽沾湿了鞋袜,但湿气肆意弥漫的同时卷来几缕凉意,倒让人觉得清爽。
赤红霄看见沈婳伊的脸色复又明媚生姿起来,心里亦为她欣喜。
“太子妃姐姐每次都不忘赏些做衣服的好料子。这匹料子我觉得顶适合妻君,回去的时候让裁缝给你赶制一身吧。”
“我又穿不惯那些广袖衣裙,若是做成窄袖常服,岂不是糟蹋了这般好的料子。自从嫁给夫人后,我就没短过好衣服穿,还是拿去做别的吧。”
“也好,那不如这回拿去缝枕头?这般好的料子晚上枕的时候定惬意的很,把它裁成两份,妻君的住处那儿一份,我那儿一份……”
沈婳伊正在喋喋不休地安排太子妃那些赏赐的用处时,赤红霄上前依偎着她。
马车颠簸得让人有些恍神,她认真地把她揽进怀中时,忽生出了种如坠幻梦的飘忽感。但她怀中所感受到的触感与温暖真真切切,赤红霄禁不住感慨道:
“还好夫人这次顺利出宫了,没发生任何一件不好的事。”
“是呀,这回真的挺惊险的。太子妃姐姐的话让我现在想来还后怕呢,她多贴太子的心意呀,还特地给我们空出了地方,希望我们之间真能有些什么。”
“夫人不适合住在宫里。”赤红霄笃定之余说得斩钉截铁,“宫里的人再如何喜爱夫人,但也不是我们的至亲至爱,亦无法是真的靠山。”
沈婳伊依偎在她怀中时伸出手紧紧地拥住了她,就仿佛在抱着自己最心安喜爱的宝贝一样:
“他们每个人都还不如妻君爱我呢。太子口中的爱意也不过是那样罢了,都不及我妻君爱我的十分之一……”
赤红霄被她这样一夸,脸倏忽间反倒红了起来。她虽不太禁夸,但心里亦没想否认:
“太子妻妾成群,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对女子有长久情意的人。他身边那些女人他只怕是挑都挑不过来,何况是选一个来爱。”
“就算他真能选一个长久来爱,那也不是我想要的。况且妻君你知道吗,”
她抬眼看向她时眼中似有千言欲说;“太子在青盈阁里对我说他曾经多爱住在这里的女子,为她的离去而难过的时候,我猜到他也许是在盼我能说些话宽慰一下他的难过与寂寞。”
“但我真觉得我没什么话好说出来宽慰他的。那个女子死去了,也许他是真的痴情与难过。但是他好好活下来了,他会有孩子,他还会有身为太子的一切。
可曾经住在这里的女子,她因生育之苦而丧了命,又有多少人会记得她,惋惜她。”
“她就算死了,也不过是太子心中的一个影子,他感慨再多也只是感慨自己的寂寞今后再无可心人能消解,其中有几分是真为她惋惜呢。
我只觉得他说来讲去,惋惜的仍是自己。我知道他作为东宫也有许多隐痛与难处,但想来这些真轮不上我替他惋惜,我替他觉得可怜……”
“我们自怜不暇,转头去为上位者惋惜,岂不瞧来可笑……”
她从唇齿间幽幽叹下一口气来,好似想把心中那些愁绪全都叹尽:
“我只希望人死之后,魂魄真能脱于笼中,得以解脱。那个女子的魂魄早已离了宫城,再没困在一隅角落里。
她不会看见生前所有伤心事,也不会看见曾对她说过爱意的人,就在此处,仍在此地,把那些爱意对旁人又表露了一遍。”
“且不说佳人已逝,就算那女子活着看见了这一切,我想她也不会、亦不敢有怨言的,夫人。”
赤红霄顺着她的话头一同感慨起来:“就算得了再多的爱,但她也没有那个身份、亦没有那个资格敢对太子心生怨念。
君王喜爱新颜色,说出去本是世人默认的常理。何况世人大多只会记住太子多次流连旧地的痴情,不会记得她的名姓……”
“罢了,这些说来多沉重啊,让人叹惋。我还是什么都不想好了,我只想回去后同妻君好好做几套新衣服,再多买些冰块消暑,这样晚上就能好好抱着妻君入睡了。”
她在她怀中再度做起撒娇惬意的姿态,把方才的惆怅一扫而空。
赤红霄从路途中感受到巍峨的宫城已离自己越来越远,沉闷遁去,人间街头巷尾的烟火气已然经近了。
她还在,她的所爱也在,她们之间那点由小事凝练的美好也还在。这也许已经是最大的至幸,她人生中至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