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坊司的议事房内正跪着一个泪流满面的年轻女子。她明显像是被吓傻了,对着震怒的沈婳伊几乎说不出一句整话,口中只剩下痴痴的喃喃:
“坊主……坊主息怒……坊主……”
沈婳伊盛怒之下狠敲了好几下桌案。在旁的姑娘们见她气得手都敲红了还未曾停下,不由得也顺着她的意插话道:
“念莞,若不是思韵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你好几个月都未曾来月信了,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孩子都要五个月了,月份若再大些,你就算穿再宽松的衣裳也遮不住……”
“念莞,老坊主和新坊主那样看重你,你再过几月马上就要做韶舞了。你又不是不知我们乐坊司的规矩,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弄出这种事……”
伏跪在地的顾念莞啜泣着颤声解释道:“我……我也没想到啊……我吃了梅香丸,我每回都有吃,可还是怀上了……”
“你发现怀上后,还留着那个祸种干甚。”站在一旁的魏思韵皱眉指责道:
“念莞,你是不知道乐坊司向来有升位不婚配、婚配不升位的规矩吗。
你当初下了决心要做韶舞,两任坊主培养你这么多年,结果你扭头就坏了规矩,不仅背着姐妹们私下里勾搭了男人,还怀上祸种……”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一开始也想要堕掉……可是……我发现我舍不得、我真舍不得堕去这个孩子啊……”顾念莞几乎要泣不成声,“弘成与我是真心相爱的,他对我是真心的……”
沈婳伊听后面露冷笑地嘲讽道:“他真心爱你,那他能娶你当正妻吗?我们乐坊司立坊这么多年,怎会养出你这样蠢钝的女娘!
那个万弘成可是礼部侍郎家的三公子,你以为他父母会许他娶一个乐坊出身的女子做正妻吗!”
“坊主……是我辜负了坊主的期望……”
顾念莞痛哭之余伸手抓住了沈婳伊的衣袖,脸上的哀求之色只增不减:
“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念莞只求坊主看在多年姐妹情谊的份上,成全我们吧。我会让弘成凑好赎身的银两,实在不行……待我生产之后,我仍愿回到乐坊司里做事……”
沈婳伊见她这哀求的模样只觉得可笑,她冷着面拽回被她拉住的衣袖,心里的怒火窜涌得几乎要天翻地覆:
“我看你是觉得我好说话。师父辞世后,你觉得我性子软好拿捏!才居然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坏我们乐坊司的规矩,还有脸在我这儿求情!”
沈婳伊盛怒之下,只觉得站久了头晕目眩,一时瘫坐在了木椅上。
当初魏如莹在林清韵走后,就特地立下了规矩。
收留在乐坊司的非乐籍女娘去留随意,如有想安心嫁人的,随便让夫家交点过手续的银钱便可离开。如有意想要升高位的,则一律不许婚配,也决不许与男子随意接触、惹下情债。
毕竟这世间的妇人在嫁人生子后,精力和时间大半部分都要被孩子与丈夫分走,难以处理太多家事以外的事务。
再加之乐坊司面上的名声不好听,其中的女娘在嫁人之后,夫家大多也不允许她们再靠近这种风月场所,以免传出闲言碎语,坏了夫家的名声。
就算留下做事升位的女娘无意出嫁,但与男子相处若有了身孕,这世间妇人产子的风险也极其之高。气运差的,为此丧命的也不在少数。
若升了高位的管事女娘只是因为生产而丢了性命,反倒白费了乐坊司培养手下的功夫。
魏如莹当初就是为了避免这其间变数,才立下了狠规矩。若有擅自违背的,一律发配去教坊司,以杜绝有人心存侥幸。
这是乐坊司内最大的规矩,进了乐坊司的女娘人尽皆知。因而沈婳伊见顾念莞居然敢这般直接地想破这规矩时,心中只余恼怒。
自魏如莹离世后,乐坊司本就奄奄一息。回教坊司的乐籍姐妹还未救回,顾念莞作为乐坊内管事的女娘就闹出了这般变故。
沈婳伊气恼之余,不由得想起魏如莹临终前对她说下的话。她说她虽有做事的才能,但性子却太过温吞良善,少了些作为领事的刚硬果断,只恐不好管下。
魏如莹当初还在世时,都没人敢坏乐坊司的规矩。而她走后还没几年,就有人敢明面上公然挑衅这规矩了。
分明是在欺负她性子温吞好说话,看准她太过软弱,要给她找事,要给她找不痛快……
沈婳伊想至于此后心思拿定,再没有与她多谈的打算了,只目光狠厉地对手下人吩咐道:
“来人,给我把她丢到教坊司里去!交给教坊司里的金奉銮管!让那个万弘成到教坊司里去给她赎身!”
顾念莞一听要去教坊司的话,顷刻间吓得面色惨白。候在门外的守卫进屋来拉住了她的胳膊,她拼命挣扎地同时凄厉地恳求道:
“坊主!坊主!你饶了我吧坊主!你怎么罚我也好,不要送我去教坊司!不要送我去教坊司啊!”
“你当初跟那个万弘成私下苟且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今日!”
“我不是有意要怀上的!我吃了梅香丸!我真不是有意的!坊主!”
“我看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可有意的很呢!无妨,反正那万弘成心里有你,你们两情相悦,你去哪儿他都会替你赎身,他还要迎娶你当正妻呢!”
“坊主!坊主!”
顾念莞凄厉恳求的声音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她们跟前。议事房内的女娘见沈婳伊余怒未清,整张脸都气得铁青,只得纷纷上前来宽慰她。
她们的动静和阵仗闹得大,赤红霄在隔壁房那儿听得清清楚楚。她把事情的原委理清后,对着身边的碧纹娓娓说道:
“这乐坊司里的女娘一个个居然都知道梅香丸,这梅香丸原来是从乐坊司这儿传出来的吗?”
“是啊,是当年还没立下这狠规矩的时候,魏坊主找人调配的,说是吃了就能防止有孕。但这梅香丸服用之后极其伤身,后头魏坊主立下这规矩后,乐坊里渐渐也没姑娘吃了。”
赤红霄听完后幽幽叹下口气,顺带回想起了许多旧事来:
“当年我就见婳伊吃过。这药服用多了确实伤身,当年每回她来月事时都疼得下不来床,现在还偶尔会闹这疼痛。”
她话说至此处,心里也不免疑惑:“这顾姑娘既然是乐坊司里的老人,应该也知道与男子有私情好瞒,但怀了身孕却是瞒不住的事。她也说了她每回都吃了这梅香丸,那怎还会有孕呢。”
“确实啊,这事儿蹊跷。难道是这梅香丸其实并不能完全避孕?”碧纹顺着她的话头狐疑起来,不由跟着沉重地叹下口气:
“唉,妇人生产实在伤身,世间女子苦于生产许久,民间流传着多少避孕的偏方,但都不能把女子从无间断的生产中救出来。这梅香丸都这般伤身了,居然也不能杜绝……”
赤红霄亦叹息感慨道:“这世间日子,要是都能像话本里那般简单就好了。
女娘们看的情爱话本里头,妇人都是抢着给男人生孩子,生怕自己不孕。而话本里的避孕药物也是五花八门,每个还都有用。她们大多还会因避孕而感伤……”
“那些话本大多都是假的,女娘们看了也是图个新鲜。谁真信这个,那才是真不知这世间女娘的血泪呢。
大多数女娘愁的哪儿是怀不上孩子,女娘愁的只是嫁人后无节制的生育而已。一胎接一胎,再好的身子,连年生产下来也要被掏空。命数差的,死在产床上的也不计其数。”
碧纹一讲起这儿,也不经意开了话匣子,一时不能言尽腹中言语:
“而且你知道吗,妻妾争宠的戏码也不过是让女娘看个乐呵,未必每个后院的妻妾都只想着勾心斗角。你就说临街那丁举人家中的丁夫人,她连年生育,已经生了八个孩子了……”
“听街坊说,她当年嫁进丁家时还貌美如花,近些年连生了八个孩子下来,身底子都被掏空了,整个人现如今看着就跟个枯柴一样,差点就散架了。
她近几年寻了多少避孕的偏方,只求能少受生育之苦,但都没用。那些偏方都是假,生育之苦却都是真……”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把嫁妆首饰都掏空了,只为能给丁举人讨个小妾回来,好歹能分写苦痛。
丁举人去年年底娶了小妾后,她们妻妾两个处得可乐呵了,哪儿有心思勾心斗角。丁夫人心里还得谢她呢。”
“啧啧啧,碧纹,要不说你是写话本子的呢。这街坊四邻的消息,我在日中坊那儿待了四年了也不知道多少,你却知晓得清楚,这是又能给你写进话本里呢?”
“这事情知道了也不能写啊。谁会愿意看两情相悦的佳偶终成眷属后,女子因不断生育弄得形容枯槁、容颜衰败、满身病痛呢。
多子多福是世人眼中的喜事,女主角儿嫁人后生再多也得写她依旧貌美如花、身体硬朗,大伙才爱看呢。写得太真了,就不好赚这银两了。”
赤红霄笑着结束了她们方才的闲谈:“好了,谈了这样多,眼下婳伊正气着呢。她这回气得难受,坊内还有哪位姐妹是闲着的?可否来帮我个忙?”
“你想做什么啊?”
赤红霄的脸上笑意渐深:“做世间妻子哄丈夫开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