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伊接过赤红霄递来的纸笔,赤红霄出于好奇,顺嘴地问了一句:“夫人,你往年许的都是什么愿望?”
“我每年许的愿望只有一个。”沈婳伊提笔作出一副思索模样,“可许了这么多年,到最后也没成真过,久而久之我便也不相信了。”
“那夫人每年许的都是什么愿望?”
沈婳伊转头看向她,眼中笑意正浓:“你猜猜看呢?我以前在精绝帮的时候,虽然和兄长偶尔会吵些架,但他也算不上厌恶我。
而我自小就被爹娘宠爱,他们什么都想给我最好的。在别人眼中看来,我过的简直就是神仙日子,已经过上神仙日子的女娘,每年许愿又想许什么愿望呢?”
赤红霄突然间无言以对,沈婳伊的日子与她以往的日子相差太远。她往日想都不敢去多想,只怕想多了反倒自怜自伤起来。
沈婳伊说完这一段话后,看见赤红霄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的神色,似乎也察觉到是自己方才失言了。她挨进赤红霄怀中,刚想说些话宽慰她时,赤红霄便开口道:
“我猜不出来。我只知道,在话本子里像夫人这样的女娘,每年许愿可能也不过是许自己未来能嫁个好夫君吧,这样就算到了夫家也不会吃苦了。”
“话本子里说的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沈婳伊的神情中在不自觉中也带上了几分落寞,“我每年许愿,只跟神佛说,如果你们真能如此神通广大,能让我一直不嫁人就好了。”
沈婳伊似乎是讲到了伤心处,语调都开始哀伤起来:“也许像我这样奇怪的女娘算少的,毕竟世人们爱看的话本子里,女娘们只有成天愁嫁的份儿,哪儿有不指望嫁人的。
但我不相信,那些在娘家就过得肆意开心的女儿,每年许愿,就只希望自己能嫁个好夫君。这世上总有女娘跟我是一个样吧……”
赤红霄没想到沈婳伊自己讲着讲着还伤心了起来,她刚想开口劝慰她几句的时候,沈婳伊便自顾自继续了:
“红霄你知道吗,我在娘家的时候,不管过着再好的日子,但心里总是担惊受怕的,从来都没有安稳过。
我总担心有一天长大了就得离开,不管他们把嫁人说的有多好,能把夫家说的有多好,但我原本的家也很好啊……我不贪图别人的家,我只想待在我自己的家里……”
“这一切听起来是不是很任性,好像只有没长大的小女娘才说这样不懂事的话,懂事的女娘都只会觉得,女人哪有不出嫁的,娘家再好又怎么能待一辈子呢……”
沈婳伊讲到此处便泪眼婆娑了起来。赤红霄没有说话,她猜出她仍有故事要说。她的心里幽藏着的那些隐痛和悲伤,是她不曾听闻,但却想要了解的世界。
“我小的时候,有一年在正月里生病了,元宵节没办法去街上看灯。我父亲心疼我,就把街上能找来的花灯样式全找来摆在院子里了,整个院子亮如白昼一般。
我问父亲院子里怎么能做到这般亮的,他只说他还买了好几颗夜明珠,我有几岁,这些夜明珠就有几颗,就藏在这些花灯附近。我要是觉得自己在家看灯太闷,把这些夜明珠找出来也是有趣的事。”
“我和哥哥心里好奇,把这些夜明珠全找出来的时候,那些上好的夜明珠在月光下皓亮得跟天上的星辰一样。我哥哥心里也喜欢,就对父亲说他也想要几颗去,但是父亲没答应他。
父亲说,这是按照婳伊的岁数买的,少了几颗怎么像话。你不知道,我哥哥当时好不服气,他皱着眉在那里生气说是父亲偏心。”
“父亲看他闹脾气,只对他说,反正将来整个精绝帮都是你的,你何至于现在这么不懂事,要跟妹妹抢这几颗夜明珠。你妹妹未来迟早要嫁人,不在娘家多疼她几年,到了夫家想疼也疼不了她了。”
沈婳伊说到此处便开始哭得更伤心了:“你不知道,我每次听到这种话的时候心里都好害怕。对于哥哥来说,当年他不过也是个孩童。
对于孩童而言,他所想要的只有眼前的夜明珠而已,整个精绝帮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他听了也不会开心。而这几颗夜明珠就算被我拿在手里,我也没办法开心安稳。
我只觉得父母对我再好也只能是暂时的,所有的好都是暂时的。这世上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安稳握在手里,永远都不怕失去……就算握在手上了,也要担心……”
赤红霄看沈婳伊哭得愈发难受,赶忙掏出手帕递给了她。
“我直到现在都还想跟我父亲说,那些夜明珠我可以一颗也不要。如果哥哥想要那就都让他拿去,我只求他们别把我嫁走,能让我永远留下来陪他们……”
沈婳伊讲到这儿已经是嚎啕大哭,赤红霄见到她这般心里也吃了一惊,赶忙把她搂进了怀中。
沈婳伊在她怀中哭得肩膀都在不停抖动:“可这世上本没有这样的好事,对女娘来说也本没有这样的好事。他们听到了,也只会说是我不懂事才说这般胡话。而我父亲在我没出阁的时候就不在了,就不在了……”
“我出嫁那天,是母亲和哥哥送我的。母亲那天哭得好伤心,她很伤心很伤心,我也哭得好伤心。别人怎么劝我们都止不住,他们说这是大喜的日子啊,我怎么能哭呢……
可是我真的好伤心,我在大喜的日子里还哭得这么伤心,就好像一切是我不懂事,是我哪里做错了一样……”
“就算是我哪里做错了,是我不懂事。可我还是好难过,就好像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有哪一天这么难过一样,我所有熟悉的一切,所有舍不得的人都要见不到了。
他们都说这样不吉利,也许正是因为我坏了这份吉利吧,所以出嫁之后,我的人生,就仿佛再没变好过,再没有变好过……”
哀伤就像是能顺着心脉传递的暗流。尽管她们的人生在过往从未有何交集,算是天差地别,赤红霄也从来不曾理解过沈婳伊的世界。
但听见她这样撕心裂肺的哭泣,赤红霄就好像自己的心也被狠狠攥住了一样。
如果她不开心,如果她觉得难过,那再吉利再好的事情于她这里也要变坏,是可恶,是万恶。
“夫人要是觉得不开心,那嫁人就是这世上最坏的事,休管别人怎么说,反正就当它是最不吉利、最可恶的事好了……”
“红霄,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矫情,是我在不知足。毕竟我不管是嫁人前还是嫁人后,过的仿佛一直都是好日子,夫君对我好像也从没坏过。他们都没有做错,错的只有这般不知足的我。
我放着好日子不过,硬要出来吃苦。如果这就是我不知足的惩罚,那我无所谓吃这些苦,如果他们想要我的好日子,那就都让给他们,我没有后悔过,没有后悔过……”
“要真的是好日子,过起来怎么会让人难受呢?”赤红霄下意识把她搂得更紧了。
“让人难受的只会是苦日子,何必管别人怎么说。夫人都已经这般难受了,我怎么会说夫人矫情。夫人挤在破屋里,手上磨出老茧的时候都没跟我说过苦,夫人怎么会是矫情的人。
是我当时不懂夫人的苦处,我也觉得夫人任性过。我或许也同其他人一样伤害过夫人,都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
“怎么可能会是你的不是,你哪里有过错呢?”沈婳伊幽幽开口。
“若是别人,我还可以说,是你们没体会过我的苦楚,才说这般凉薄的话。但我知道对于赤红霄来说,赤红霄也许是真的想过我这样的日子。
我过着她想要的好日子,还要说我厌恶了,我不想过。你讨厌我都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以前,那都是以前!”赤红霄依偎着她,“现在对我来说,和夫人在一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这才是好日子。拿别的再好的日子同我换,我也不想答应,不想答应……”
“红霄……”
她们两个人依偎在一处,一时间都动情到不能言语。沈婳伊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来,她想说的故事已经说完了。上天如此不仁,她每年都许愿想要实现的愿望,于这世俗来说仿佛是妄谈。
没有女儿能不出嫁,没有女儿能永远肆意,她们在娘家所有的快乐只能是短暂,总有一天要失去……上天似乎非得用这样的方式来教会她,人不可以有不切实际的妄念。
老天无情,但多情的世人却年年如今夕,执着地要向老天许愿,求内心幸福,求一生安稳……世人皆有数不清的妄念。如果不能达成,兴许就连许愿也成了无用功。
赤红霄之前向来没有许愿的兴致,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向没什么可求的,一旦求的太多她就会怕失望。今年她只是看沈婳伊在她身旁,觉得她会不会有许愿的兴致,才准备了这些河灯。
既然全是伤心事,赤红霄刚想开口劝沈婳伊放弃许愿的念头时,沈婳伊就已经提笔把纸笺写好了。
“红霄,我写完了,你的愿望写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