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听筒里传出杂乱声响,像逆着风。
“等着我。”裴煊气息微颤,似乎在跑。
门锁愈加剧烈地响动着,每一下都在撞击林以澄的神经,几乎让她手脚发麻。
老城区的治安虽然一般,但从来没有发生过恶性案件。
至少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门外那人究竟是谋财还是害命,她完全猜不到。
林以澄深呼吸,立刻拨通报警电话。
规律的提示音响起,然而快要接通时,手机电量耗尽,屏幕一片漆黑。
林以澄放下手机,忍不住原地徘徊两圈,心越来越悬。
眼看门锁就要被撬开,她咬了咬牙,立即冲进厨房取出一把水果刀,紧攥着刀柄躲在门后。
为了保证自身安全,她不得不采取这样冒险的方式。
精神越来越紧绷,就在那根弦将要被扯断之时,好像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向门板,激起一道猛烈的撞击声。
她被吓得肩膀一抖,不禁屏住呼吸,攥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与此同时,门锁的撼动声戛然而止。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念头倏地冒出来,林以澄赶紧扒上猫眼往外看——
果然是裴煊。
她迅速将门打开,一时都忘了手里还攥着刀。
昏暗走道里,裴煊正把那人摁在地上打,一拳比一拳重,扬起一团细碎尘埃。
那人满脸都糊了血,断断续续发出无力的叫喊,手刚抬起来,似乎又被痛得缩了回去。
“裴煊!”林以澄喊了一声。
裴煊像是没听见,下手越来越狠,似乎沉浸在一场暴力发泄中。
他的力度明显已经过了头,林以澄怕他下手太重造成不可逆的后果,更怕他伤着,即刻冲上去制止。
奈何他力气太大,她刚刚碰上他的手臂就被他一把推开,整个人朝后倒,猝不及防撞上墙面。
水果刀也从手中滑落,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墙面又冷又硬,脊背的闷痛感逐渐扩散,林以澄闭眼缓了几秒,暂时忽略疼痛,撑着地面站起来,掌心沾了一片厚厚的灰。
她抬眼看去,地上那人已经没有力气反抗。
月光从走道的通风窗照进来,透过那层面具似的血,林以澄忽然觉得那人有点眼熟。
记忆回笼,她立即跑上前。
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终于把裴煊从那人身上推走。
她微微喘气,半蹲下来,伸出食指试探对方的鼻息,很微弱。
她记得,这是上次倒在小巷里浑身是伤的人。
不由自主的,一个联想在她心里产生。
她抬头看向裴煊,目光相撞时,她呼吸滞了一秒。
他那双眼,冷漠偏执,瞳孔中尽是无法控制的怒火。
这根本不是他平时的模样,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气氛僵凝压抑,裴煊双腿微曲坐在地上,手臂向后撑着,眼神如刀刃一般牢牢刺向那个满脸带血的家伙。
林以澄斟酌半晌,尽量用温和的口吻问他:“上次在巷子里,也是你打的他,是不是?”
裴煊没有回答,而是不疾不徐地站起来,用居高临下的阴冷眼神看着她。
“你凭什么拦我,你是我谁啊?”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夹杂着说不清来由的恨与怒,像棱角削尖的冰块。
林以澄忽然觉得他变了一个人,浑身都是滚烫的戾气,比岩浆更烈,随时将人灼透。
担忧时她眼神一晃,视线中忽然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
那把掉落在地的水果刀,此时竟在裴煊手里。
她心一紧,立即起身挡在他身前,摁住他的手腕,直直看向他黑沉如墨瓶碎裂的眼底。
“裴煊,你冷静一点。”她声音很轻,带着细微的颤抖。
“林以澄。”他扯了扯嘴角,语气嘲讽,“你同情心泛滥啊,什么人你都要关心一下是吗?”
林以澄依旧摁着他的手腕,目光落在他眉眼之间。
他的话如同冰山倾斜断裂,最尖的部分砸在她心上,又沉又冷,刺出的血水又浸透她所有思绪。
“他想干什么你知道吗?!”
裴煊挣开她的手,音量突然拔高。
“被针对还给人开脱,你这副样子谁不想欺负啊?!”
走道泛起回声,他的话似乎又在她耳边说了一遍,让她微微怔愣。
过了几秒,裴煊的睫毛不自然地颤动一瞬,眼神游离着,刻意回避她的视线。
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林以澄试着不去在意那些话,淡然垂眸,将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利刃上,复又平静地看向他,轻声细语——
“如果他死了,那你呢?”
话音落下,耳边只有裴煊不稳的呼吸声。
许久,他胸腔起伏的幅度稍有缓和,也终于肯对上她的视线,眉眼间的狠厉淡去不少。
“你答应过我什么?”林以澄微微蹙着眉,看了他很久,她知道很多道理他都明白,但她不希望他下次再被冲动控制,只好不厌其烦地强调,“正当防卫和故意伤人是两码事,法律不是摆设。”
一番话似乎毫无作用,裴煊将目光错开,并不回应。
她轻轻叹了口气,耐心地劝:“那条线就在你脚下,一旦越过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你明白吗?”
这时,地上那人忽然开口说话,声音颤颤巍巍:“继、继续啊裴煊,打死我,陪我一起蹲牢啊。”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
说完,他又了无生气地笑了一下:“没想到啊,你也有软肋了?”
话音落下,裴煊手里的劲又绷了上去。
林以澄心一提,立刻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弹:“我们报警,交给警察来处理,你别冲动。”
裴煊低头看着她,眼神又硬又直,嘴角绷着,一直不说话。
“手机给我。”林以澄伸手。
裴煊没理她。
林以澄坚持着:“给我。”
裴煊别过头,不情不愿地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她。
林以澄接过来,掌心贴上机身。
一片黏腻的触感,不知是汗还是血。
她报了警,警察很快赶到。
虽然打得狠了些,但幸好人还活着。林以澄拦得及时,也没有伤及要害,算不上防卫过当。
警察对此也只是稍感惊讶,没有想到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把人打成这副模样。
警察询问完情况之后又做了笔录,让他们明早去一趟警局协调办案。
林以澄这才知道那人叫王路,之前也是南高的学生,家庭背景跟某个家族集团有关。
她前段时间看过新闻,警方调查了一宗大案,牵涉到两大企业,一个是霁氏控股的诚升集团,另一个集团的高层大都姓王,旗下项目主要分布澳区,主营博.彩业。
似乎二者的资金链都不明不白,有许多隐形的灰色产业,但被查获罪证的只有后者。
集团倒得彻底,家族分崩离析,王路也因此辍学,一路堕落,近期犯了不少事。
而他刚刚想做的事情,不言而喻。
或许和裴煊有仇,于是选择了跟裴煊走得近的人下手。
而她看起来,正好是合适的人选。
折腾了好一会儿,警察终于把人带走。
王路被架走时眼皮青紫,眼神却恶狠狠,像要置人于死地。
林以澄登时脊背发凉。
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走道里,她和裴煊面面相觑。
裴煊从警察走后就一言不发,全程冷着脸。
她正想说些什么时,邻居卡哒一声将门打开,伸出个脑袋,睡意朦胧:“怎么回事儿啊?刚刚在闹什么?”
林以澄扯出一个礼貌的笑:“阿姨,没什么事儿,你休息吧。”
邻居揉揉眼,目光带了点讶异,在裴煊身上扫来扫去,犹豫地问:“……这是?”
“我……朋友。”林以澄答。
闻言,裴煊稍稍侧头瞟了她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哦......”邻居半信半疑。
可能是太困了,对方没再多问,把脑袋缩了回去,关上门。
林以澄松了口气,下意识拿起裴煊的手看一眼,忍不住皱起眉头。
关节处全都擦破了皮,伤口多得数不清,渗了很多血。
看来下手真的很重,把自己都伤到了。
林以澄轻轻托着他掌心,怕碰到伤处,都没敢用力。
她轻声问:“疼不疼?”
裴煊立刻将手抽回去,似乎很气闷。
林以澄有些无奈,原本想问一问他上次为什么要把那个人打得那么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多余。
结合王氏的案子,看起来并不像是简单的矛盾,或许和裴家也有关系,三言两语肯定说不清。
她沉默片刻,上前一步。
“要抱一下吗?”她在昏暗中张开双臂。
从小到大,陈岚歇斯底里的时候,林以澄就会抱抱她,再拍拍她的背,她就会慢慢安静下来。
拥抱最能将人治愈,无论对方是愤怒还是痛苦,抱一下就好。
实在不行,就一直抱着,抱久一点。
裴煊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断在心里回溯那几个字眼,直愣愣地盯着她看。
半晌,他生硬地转过脸:“我不需——”
“要”字卡在了嗓子眼儿,他还没反应过来,属于对方的温热就已经轻轻柔柔覆了上来。
带着柠檬香气的、清甜的、柔软的、他从未体会过的。
空气近乎凝滞。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带着点急促,时而轻时而重,总之不太规律。
一时不知道该把眼神放在哪。
他好像浸入水中,一圈涟漪温和柔软,让他心安。
“我……”他有些纠结,喉咙干涩,“我之前说的,都是气话。”
如果因为他让她受到伤害,那他宁愿坐牢也要让对方落一层皮、断十截骨。
林以澄拍拍他的背,语气轻柔:“没事的。”
裴家无拘无束的独子,生来就有傲骨。
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性格执拗又冲动,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想让他低头,比登天还难。
连他父亲都拿他没辙,没有人可以管束他,他想做什么就会去做,从不在乎他人眼色。
他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姿态,断定这世界上没有他战胜不了的东西,别人若是招惹他,他一定会加倍还回去。
他是热烈的、自由的,情绪对他而言是一种很难控制的东西。
在他心里,解决问题的途径一是金钱,二就是暴力。
他像一团火,一旦燃烧起来便难以熄灭。
不经意间,甚至会被他灼伤。
但坚硬滚烫的外壳下,似乎藏着一颗很软的心,那些纯粹的正义与善良,他都不缺。
林以澄知道,裴煊就是这样一个人。
“慢慢来,好不好?”
林以澄抱着他,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得见他的心跳声。
“慢慢的,学会控制自己。”
裴煊的手垂在身侧,呆愣愣的。
从小到大,他的心从未如此静过。
不远处,那道木门半掩着,光线从门缝间漏出来,在走道上形成一条窄窄的光柱,映照着地上的尘埃。
他好像成了一粒尘埃,被光线包裹着,缓缓旋落。
恍惚间,他难以自控地抬手,小心翼翼环住林以澄的肩,将她拥在怀里,像拥抱一团温软的棉花。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很极端,脾气也烂得要死。
每当他犯浑的时候,沈清吟会让裴正峰收拾他,然而裴正峰收拾不了他,只会叫他滚出家门,就连程谚都有对他失去耐心的时候。
好像所有人都嫌他、惧他。
没有人会抱他,没有人会耐心地拍拍他的背,告诉他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
裴煊低下头,侧脸贴着林以澄柔软的黑发。
从前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照亮了她。
但实际上,似乎是她照亮了他。
他想留住这束光。
“林以澄。”他轻声喊她的名字。
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畔,像羽毛拂过。
她不自觉放慢了呼吸:“怎么了?”
“没事。”裴煊嗓音低沉,带着少年时期淡淡的沙哑,“就想叫一下你的名字。”